別矣,阿東! - 沈西城

別矣,阿東! - 沈西城

戊戌狗乃凶年,奪人性命如拾草芥,岳華兄去矣,歲暮又挨到林嶺東(阿東),感受有點不同,岳華不算深交,阿東曾有過一段時間合作,那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龍虎風雲》,他導我編,廣獲好評。他成了最佳導演,我則名落孫山,遭遇各自不同,發展也有所異。八七年後難跟阿東見面,以為後會無期,去年在吳思遠的安排下,一起茶聚。局散,意興未闌,阿東、泰迪羅賓、張同祖跟我徒步去京士柏會所喝咖啡。鄉音無改鬢毛摧,阿東眉宇間添滄桑,長年居內地拍電影,跟香港看來有些脫節,滿口內地好,張同祖偶然插幾句反話,阿東拂然不悅,我們立刻把話題岔開以防不快,吃了半杯咖啡,我順口問他拿聯絡電話。他一本正經地回說:「沈西城,我不談政治,你們寫文章的,愛亂寫。要找我,問泰迪。」熱臉孔貼冷屁股,換上別人,必然怒火中燒,我可沒半點兒生氣,阿東說話一向直,不繞彎,卻並不表示他討厭你。八六年我跟阿東,朱繼生(祖朱)三個臭皮匠困在新藝城的奮鬥房,日夕耕耘,構思《龍虎風雲》劇本逾兩月,碰碰磕磕,阿東的性格我多少有些兒了解。祖朱告我阿東是一個好導演,能將劇本提高水平,換言之,劇本欠佳,他能點石成金。我有點兒不信,以前碰過不少窩囊導演(姑諱其名),劇本磨了又磨,拍出來比原劇本更糟。祖朱見我猶豫,瞪眼氣呼呼地說:「好!沈西城,讓阿東拍給你看看!哼!」

經兩月奮鬥,《龍虎風雲》脫稿,阿東親自操刀,修改劇本,行嗎?我疑慮。戲給拍出來,他將原本開場的警匪槍戰戲,改在女人街兇徒追殺卧底徐錦江,火爆、刺激,盡收先聲奪人之效,我不由得有點兒佩服阿東起來。接下來的戲,沒大刪,保持原着神髓,唯一要爭議的是其中一場雨夜,周潤發飾演的高秋跟老叔父孫越互訴衷曲的戲給剪掉。我向阿東提抗議:重點感情戲剪不得。他乾咳一聲,苦笑:「戲太長,無法子囉!」米已成炊,說有屁用!還有一樁事,祖朱悄悄告訴我阿東不滿意我將高秋寫成地痞的樣兒,有意不怕,周潤發反對,以既是卧底,面對風塵女人,輕佻無賴,符合劇情。阿東勉為其難。這場周潤發手指在吳家麗皙白晶瑩玉腿上彈鋼琴,掀起全場觀眾掌聲,說明周潤發跟沈西城是對的,勝回一仗,心中大喜。祖朱事後拍了我一下肩膊:「沈西城,你係得嘅!」原來從沒有人敢向阿東說「不」,我這個初生之犢,不知好歹,敢捋龍鬚 。

劇本完成該下崗,阿東不肯放過我,有一天,一把拉住我:「沈西城,幫個忙做個角色,好嗎?」不待我反應,已把我的名字填在「卡士」表上,「排骨」就這樣糊裏糊塗當了演員,跟大明星周潤發、李修賢做對手戲,最後還死在高秋懷抱裏(那大抵是不少女人的願望吧?)拍了兩天戲,我總算領教了阿東的狠勁兒。一早到現場,架上太陽眼鏡,摺起褲腳,露出毛腿,神威凜凜,殺氣騰騰,來回指揮,工作人員不敢怠慢,各司其職,調度確有方,威勝大司令。第四天,拍槍戰戲,我跟周潤發、祖朱駕車在前逃,警車緊追其後。阿東一聲「爆炸劉」,彭彭彭!貼在車窗上的玻璃爆裂成碎片。周潤發菩薩心腸,高喊:「排骨!快踎低,瞇埋眼!」碎片躍進眼,不盲也傷。阿東拍戲不用糖膠玻璃,周潤發埋怨道:「阿東想收買人命咩!」阿東一拍戲,就變形,演員受傷血流滿手,稍事包紮,便問:「再來一個,行嗎?」難怪有人背後稱他為禽獸大導演。埋怨歸埋怨,阿東一聲號令,還是連蹦帶跑地趕來應命。原因嘛,只有一個,林嶺東是個好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