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曾經在香港大會堂看過一次世界青少年畫展,其中一幅是汽車的鉛筆素描,把汽車的形態捕捉得精密準確,但是偏偏將車頭燈的部分留下了兩個圓形的空白。只聽得身後面有位帶領學生觀展的老師在講解:「為什麼偏偏要留下這兩片空白?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可以隨意猜想。或者他畫到這裏忽然有了倦意,就此結束。又或者他想告訴你,這並非一部真的汽車,細密的筆觸之下只不過是一片空白罷了。又或者他認為把汽車的全部細節交代清楚,變得死板呆滯如同照片。總而言之,我覺得這圖中的空白真是妙不可言。」說是不講理也好,說是開玩笑也罷,這空白向我們的慣性思維挑戰,那麼也就趁機坐下來,停止沿着思路前進,略為休息。那就是空閒。時間空白了也就變得悠長,所以又叫悠閒。享受悠閒的時候,又會在不知不覺間走進了悠然自得的境界,所以意大利人又說,甜美的悠閒;dolce far niente,可以直譯成甜美的什麼都不做,或者甜美的游手好閒;這亦一再說明悠閒即是空白,那是中國山水畫裏面經常出現的,隔斷了遠山的輕煙淡雲,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其間有無限的天長地久,人世悠遊。
和路迪士尼卡通長片「小姐與流氓」(Lady and the Tramp 1955年)裏面,小姐在周末把拋送在前院草地上的日報從門上的活動狗板擠壓着拖入屋內,把日報的中間拖出了一片大洞。主人一邊吃早餐一邊看穿洞報紙,對他的太太說:「親愛的,自從有了小姐之後,咱們越來越少看到令人心煩的新聞了。」《丁丁歷險記》系列連環圖裏面則更為神奇:丁丁在家吃歐陸早餐之際,手握的那一份報紙一清如水,沒有任何圖片文字,和丁丁的愛犬雪花一般模樣。這可不是世界上最教人舒暢的報紙?
不說而說,不寫之寫。《紅樓夢》裏頭賈府三艷初次亮相,曹雪芹用工筆將迎春和探春描繪一番,但是寫惜春只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這裏有脂硯齋的朱筆眉批曰:「渾寫一筆更妙,必個個寫去則板矣。」亦即是說,藝術裏面的空白之處正是最活最靈的所在;交響樂曲終之後的那一兩秒靜止最是餘韻無窮。希治閣的「迷魂記」(Vertigo 1958年)裏面,占士史超域追蹤神秘美人金露華,來到一家古老的旅館。他眼看着金露華步入旅館,又眼看見她在二樓的窗前出現。他跟着進入旅館去問女掌櫃,她卻說金露華今天並沒有來,甚至讓他上樓去看那空着的房間。他穿過窗子往外望,連金露華剛才駕駛而來的綠色房車也消失了。這一段情節最耐人尋味,完全不合情理,也完全沒有解釋。整部「迷魂記」彩色、意象組織嚴謹,故事肌理綿密,獨是在這裏留下了一點空白,讓電影透透氣。希治閣對杜魯福說,他就是故意加入這樣的情節,好讓兩夫婦看戲回家之後,一邊吃三文治喝咖啡,一邊就這一段情節探討不已,倍增觀影之樂趣。
冬日清晨靜坐窗前;窗外細雨,雨外垂雲,雲外天空;天空之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