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聖誕,淒慘,今年聖誕,孤寂,老翁獨釣寒江雪。一七年十二月,妻病入膏肓,諸學弟為她祝壽,席設家居附近酒家,旨在沖喜。妻卧床難走路,我拼力扶持,一步一步走到酒家。平日十分鐘的路程,足足走了半句鐘有餘。看她辛苦,我說:「燕!捱不住,回家吧!」妻用十分微弱的聲線回答:「難得學弟們一番心意,我不去,哪行?」她的意志一向堅強,五十過後,更是性烈。我謔笑她是慈禧太后,她也不慍。整晚都在歡樂中度過,可歡樂的背後摻和着淒涼和悒怨。大家都知道她很快就會離開我們,只是誰也不願說出來。妻勉力支撐,跟人碰杯,唇沾紅酒(那是她最喜愛的酒,一夜不可無此君),略呷一口,吞嚥困難,還是吞了下去。唱生日歌時,她緊握我的手,在顫,在抖。挨到切蛋糕許願,妻要我代勞。我合十默禱。不用說,你們都會知道我禱些什麼?禱告不管用,只過了兩個多月,妻還是走了。那夜發生一樁意外,學弟湯美在酒家的洗手間摔倒,頭破血流,急送醫院。妻很難過,我安慰她:或許湯美替你擋了一劫,事後方感悟到那是凶兆。
今年聖誕,當會冷冷清清、孤孤寂寂地過。冷清、孤寂也非不好,至少可清醒頭腦,閉門思一年之過,為來年行事作準備。當然不是每個聖誕都難過,也有歡樂一面。先說童年時代吧!一俟鹿車聲近,我們三姊弟就會日夕猜度聖誕老人今年會派我們什麼禮物?母親教我們平安夜臨睡時,在床頭掛一隻大紅襪子,這樣聖誕老人就會將禮物送至。果然其言,黎明起,襪子裏塞着禮物,有一年是口琴一管,我雀躍歡呼,音樂老師薛偉祥正要教我們吹口琴,有了蝴蝶牌,我就可以吹《虹彩妹妹》了;二姊是小說一本(她愛寫作);大姐香水上一瓶(她喜打扮)。姐弟各得所需,歡度聖誕。後來西洋鏡給女傭卿姐拆穿了,禮物是半夜父親一一塞進去的。原來聖誕老人是爸爸!想不到平日嚴肅,不拘言笑的父親也有慈愛的一面。聖誕日,舅父會帶我去英皇道上的皇后飯店,不是吃大餐而是買朱古力酒瓶。朱古力給塑造成小酒瓶,裏面盛甜酒。吃時,把朱古力咬碎,甘香酒液汩汩流進喉嚨,味道獨特,難以描摹。不知怎的,飯店後來不售了,那些陳列在櫥窗裏,一排排長、短、方、圓不一的朱古力,雖然誘人,都不如朱古力酒瓶。上中學,捨禮物而慕少艾,我們改開派對。有同學住在跑馬地,家中闊落,父母開明,就選在那裏開。我們唸男校,沒女生,得四處找。庇理羅士、聖璐琦、玫瑰崗、格致的女生潮水般地湧來參與,男女各半,播起西洋音樂,阿哥哥、扭腰、牛仔舞、喳喳……跳個不停,快樂忘形。時至中夜,吃蛋糕、喝汽水,互道Merry Christmas這都不重要,我們旨在跳舞結緣,相約翌日一起去看電影、喝咖啡,那非戀愛,而是puppy love,天真純潔。
及長,隨堂兄闖蕩歡場,表面上學壞了,其實是成長的第一步。聖誕節不參與派對,改去舞廳。平安夜,double pay,沒關係,反正有沈老闆罩着,不去杜老誌,移步灣仔白宮酒店樓上的長城,鬧熱囂攘,洋溢着江戶庶民風味,為我最喜。歌星輪番獻唱,有文妃者,豐腴圓潤,嗓子佳妙,午夜到,誦歌《午夜香吻》:「情人情人 我怎麼能夠忘記那 午夜醉人的歌聲;情人情人 我怎麼能夠忘記那 午夜醉人的香吻………」我真欲向文妃乞一吻。燈暗如星火,歌聲似夢囈,忽地霹靂啪嘞,此起彼落,乃是針刺氣球爆破的聲音。有些小姐膽小,堵着耳朵,撲進客人懷中,意外溫柔,固願長作舞場人。午夜過後,客人更多。堂兄頓足:「要死快哉,夾塌,還跳啥舞?走走走,吃老酒去!」舞池小,探戈、華爾滋難施展呀!白駒過隙,倏忽半世紀,五十個聖誕,哪能一一記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