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聖誕又新年,工作歲月,時間走得快到一年如一日。在朋友家看韓國電影《她們的告白》(HerStory),內容講述韓國一個專做日本人旅遊生意的女社長,如何為慰安婦受害人伸張正義的過程。起初,她四處探訪那些婆婆,以關懷感動鼓勵她們,找律師,做證言,然後帶着幾個婆婆到日本打官司,控告日本政府,要求道歉賠償。
戰爭過了,人仍然活着,傷痛就要默默留在自己的身、自己的心?我認為,行動本身,是一章女性宣言,所為天道昭昭,法律精神,最重要是審判,人道人權,高於政治考量,這就是人的世界。
11年前 金婆婆的「梨渦」
懂日語的女社長,成為法庭上韓國婆婆的即時傳譯。每一位婆婆,都有自己的性格,她們用不同方法表達憤怒、埋藏已久的痛苦、難言之忍及愧疚。她們最想得到甚麼?有一位,在法庭上要討回自己的十七歲。有一位,在法庭上展示背後被刺的傷疤。有一位,倒在地上,彷彿那段恐怖的時光又再壓在身上。九十年代,六年二十三次審訊,最終判日本政府違反人權,賠償而無需道歉,氣得一位婆婆拂袖而去。一切,似曾相識,像我聽過「慰安婦」 受害人心裏的說話。
十一年前,海南島「慰安婦」受害人陳金玉告訴我,她是全村最美麗的女孩,毫無準備下,她把我的手指放進臉上那個深深的渦洞。沒想到,那是被削去一片肉的傷口,一直以為那是老人家天生深深的梨渦。還有一位,怒氣沖沖,在我和攝影師面前,脫下上衣,展示背後被毆打後的肉疤,多年一直在隱隱作痛。兩位婆婆已經去世。
這些女受害者的痛苦,如果歸類為被強暴的受害人,那是完全不合比例的。因為,那是經年累月,長期的性侵犯加殘酷的不人道對待。要活在和平美好的人明白她們的傷痛,有這麼難嗎?問題是誰願意打開那道傷口,誰願意了解那道傷口?有些人以為懂得政治,把問題本質變為此一時彼一時的籌碼,偏偏世界上,總有一些像韓國女社長的人,堅持讓世人知道,她們受的苦,不能當作沒有發生,甚至被遺忘。
最近,長居日本的班忠義經過香港,跟我見面。二十多年來,他一直跟蹤報道的慰安婦受害人共有一百多人,並堅持每年都到中國探訪這些婆婆。他是個虔誠基督徒,近年搬到生活指數較低的廣島那邊住。這個人,六年來,每次見他,都是東奔西跑的。一直做着很多很有意思的紀錄片,一直由有心人支持他的工作。他的女兒今年要入大學了,我問他怎辦,他沉吟一下,沒有回答。
追討公道 記錄者的決心
第一次認識他是六年前,當時只知道他是李碧華《煙花三月》筆下的小班。那次到海南島,要不是他在,陳金玉婆婆不會被送到醫院診治看顧一下。他還找人用車子送她回家,讓她好好休息,也把從日本募捐來的款項,送給老人。轉眼間,他追蹤的受害人,在廣西及山西只剩四至五個。有一位婆婆,她直腸做了造口,要用一些醫療袋排泄。他希望在香港或日本可以買到一些更好的,並給我看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照片。他說,愛心,不單單是金錢,還有你願意花多少時間。
兩年多前,他來香港出席一個研討會,並播放他拍攝一位慰安婦受害人追討公道的紀錄片,她的決心,也是記錄者的決心,直至受害婆婆臨終那張臉,「從一而終」,在影像裏,很是震撼。婆婆能不能堅持追究,與她身邊有沒有人願意坦白接受這道傷口的存在,是並行的。最終,班忠義拿了四個國際紀錄片獎項,包括今年的Amsterdam International Filmmaker Festival。雖然,大獎並不會讓他得到多少實質回報,更休言生活改善。
每一次見班忠義,我心裏都複雜的思考一些問題,為他這種人存在而安慰。他告訴我,記錄受害人的事情,可以是活人劍,也可以是殺人刀,需要很多時間了解及小心處理。他說,在日本兵的心目中,真正慰安婦,是那些懂說點日語,「被拐賣,強迫來朝鮮半島及台灣的女性,她們都有日本名字,在固定的場所裏,還要掛個牌,老闆收錢,才叫慰安所,受日軍凌辱老闆剝削的那些人。」這是一個名字的源起,當然,被強迫當性奴隸,或是被強迫當「慰安婦」,所受傷害,都是一樣。
他說,年前一部拍攝「慰安婦」的國內電影賺了很多錢,之後給老太太們各自送五萬或六萬元人民幣,他是聽得儍了,「我們每年只能給幾千塊。」但後來,他知道裏面有一位婆婆是1946年被國民黨編入山西閻錫山部隊的殘留日軍強暴了一次,大兒子認為她不是慰安婦,卻被拍在電影裏,十分反感,見了班忠義,以為他是炒作老太太、賺了錢便不管的那類人,堅拒讓他照顧關懷老人,「他認為媽媽九十多歲應該死掉了,活着是恥辱。」老人有病,班忠義想把老人送到地方醫院,但沒有兒子批准,老人不能動,如判死刑,「我沒法,第二天來,還是不成,給小兒子寫信,也不成。」受害者倖存之路,代表一個社會的層次。二十多年來,從一而終,在班忠義人道之路,我在半途遇見他。心中有劍,一個令人心暖的男人。
時間不停流走,對受害人來說,傷痛至死不休。時間不停流走,對想幫助她們的人來說,一直是一個考驗。
撰文:冼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