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尋薇】
東京,數寄屋橋次郎,大名鼎鼎的壽司之神殿堂所在,我在這裏下過一次地獄,上過一次天堂。
下地獄那一次,也是我初訪小野二郎,友人D君興致勃勃訂的位子,攜同他的太太S,還邀了另一位好友M同行。D本身跟次郎大師的好朋友,也是著名的日本美食家山本益博相識——因為知道大師年事已高,身體偶有小毛病,未必會天天到場,於是透過山本老師先跟大師打招呼,希望這天能見到他。結果當天中午,D收到山本老師的訊息,說大師抱恙多天,未必能出門。我們聽到D的轉述,都心裏一沉,但同時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準時抵達了壽司店……
醋下得太重 米飯有股沙沙的口感
奇蹟並未降臨,我們四人脫下大衣、交出包包、手機等物件寄存後,坐在壽司吧前的樣子,一定是面如死灰。站在我們面前的正正是次郎的長子,禎一,也步入七十古來稀的高齡了,但身形魁梧、腰板挺直,毫無龍鍾老態。過程如要娓娓道來,兩三千字恐怕無法應付,總之,以「可怕」兩字去形容也不為過。最為印象深刻的是,吃了幾貫壽司後,我覺得嘴裏總有股沙沙的口感——這一點,後來跟身為大廚的S談起,她也有同感,而她的專業判斷是:飯裏的醋下得太重,酸性把米飯裏的澱粉質都逼出來了,造成米飯吃起來沙沙的。記憶猶新的尚有那一貫穴子壽司,禎一在面層所刷的醬油多到如濕漉漉的滲水毛巾,汁液都滴到碟子上去了,讓我有幾秒猶豫,不知道怎麼拿起來吃……禎一全程表現晦氣,看起來心情不好。我和D都是左撇子,禎一負責揑我們的壽司,竟然得要吃了四貫以後,由旁邊的師傅提醒,他才施施然地轉換了擺壽司的方向。
他們三人之前都有過兩至三次的次郎經驗,都有大師在場鎮守和親自操刀,每一次均留下感動與讚嘆的食後感,雲泥之別的體驗令他們份外難受,S在過後更難過得哭了出來,為一代宗師的心血被糟蹋而感到痛心。D說,他之前三次的用餐經驗,最後擦手的毛巾,是熱得燙手的,這一次,連熱毛巾的標準也失守了,更不用說其他……我的腦海裏還有同場的兩個外國客人,他們吃到後半部,不知道是速度太快追不上,還是太撐了吃不下,有好幾貫壽司堆叠在他們面前的碟子上。我也忘了,他們最後有沒有把這些壽司吃完。
長子禎一 默默承受客人失望眼光
因為沒有比較,相對同行友人強烈的難過而言,我只有失望和生氣,生氣的是禎一的態度,甚至有點遷怒於次郎大師!之後覺得,人人都是慕名而來想要一睹壽司之神的風采,以日本人的嚴謹個性來說,他本人不在,應該不要開門做生意,才對得起客人。我和朋友都是可以為了吃而一擲千金的人,是次人均三萬多日圓的餐費對我們來說是平日正常不過的吃飯消費,心痛的並不是錢……這種心情,應該只有很愛吃的人才會明白了。後來跟不同吃過次郎壽司的朋友談起我那次地獄般的經歷,反應都是大吃一驚。他們沒遇過禎一獨撐大局的時候,每次均有父親駐守陣營,所以禎一都表現稱職,儼如次郎的最佳拍檔,上場父子兵,場面溫馨。友人D是個情感細膩的男人,他覺得,禎一身為長子肩負傳承的重任,同時活在父親巨大的光環下,生命對他而言是一件毫無選擇的事;而這些年來,他也一定默默承受了許多客人看不見父親在場時的失望眼光,還有一些現場對父親禮讚,他無言的反應對比……他心裏肯定不好過。相信我們到訪的這天,這一段期間,父親已抱恙多天沒回過店裏,他每一天都要重複面對客人看不見壽司之神時的失望神情……那種滋味,就直接反映在店裏的狀態吧。身為名人之後那些尋找自我價值的人生功課,應該會比起普通人來得更艱深一些。D和M都說,這樣跌到谷底去的經驗,跟美好的經驗同等重要——我後來重返數寄屋橋次郎,被壽司之神已臻化境的功架親自送上天堂,也就真的瞭解了下過地獄的意義。下一篇,就是我的天堂篇。
撰文:謝嫣薇(Agnes Chee)
食評人、飲食旅遊專欄作家,作品散見於中港台星馬主要媒體。電郵:mailto:[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