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髮妻杜冶芬有雅號曰「杜老誌」,原因是其時家居附近有一家杜老誌舞廳(下稱杜記),報館同事就戲稱伊為「杜老誌」。當年的杜記是港島第一大舞廳,黃昏開門,午夜閉戶。時人多未去過,卻喜把它掛在口邊,以炫彼之風流史,這其實是馮京、馬涼之誤。七十年代杜記風光不再,接之而起是同街對面的新杜老誌夜總會,名雖相同,格調各異。前者是滬式老舞廳,小姐徜徉其間,賣的是風情調笑,少有身體接觸;後者承傳東洋風而稍作變革,成為七、八十年代即食文化先鋒。客人急色,小姐愛錢,銀貨兩訖,了無轇轕,昔日追求藝術無存焉。我有幸在六十年代中期,隨堂兄往詣杜記,同行有沈老闆,業西藥批發,賺了大錢,好玩愛鬧而無膽,從不敢去杜記。堂兄年輕時,是香港健美先生,英挺不凡,舉止風雅,人稱「小開」。沈老闆邀之壯膽,遂有三人行。雨將華燈迷濛,風把色心吹動,我們仨闖銷金窩、桃源洞。到了門口,沈老闆心慌意亂,欲打退堂鼓。(使不得!)堂兄一把揪住,我從後一推,三人溜了進去。 雖未曾履斯地,可不陌生,家母姊妹淘的丈夫小廣東鄧叔叔是資深大班,朝中有人好辦事唄!鄧叔叔一見我,溫言軟語道:「放心小開!我唔會話畀你阿媽知。」跟着介紹小姐上枱來。
茶舞旺,晚舞淡,大舞廳常規。廳內,客人盈堂,煙霧繚繞,放眼看舞客盡多中老紳士,像我仨,罕見。未幾,三位小姐上枱,俱衣旗袍,甫坐下,幽香襲鼻。堂兄嗡着鼻子嗅了一下:「啊!好香!」趣怪模樣逗得三位小姐噗哧笑起來。香水高檔次,有異長城、新加美。三姝中,兩人上海籍,另一本地人氏,都善交際,問了姓氏,揚手示意我們喝茶。舞廳不沽酒,清茶一杯,紅、黑瓜子兩碟奉客,嫌單調?可召滿場飛的糖果小妹來,脖子上掛着的糖果盤,香口糖、朱古力、花生米應有盡有,任君挑選。沈老闆平日冶遊,口不停,言不止,今夜默默無語。堂兄輕輕推我一把,低聲道:「作死,阿沈的腳在發抖哪!」廣東人沒見過夜上海場面,不稀奇。兩隻音樂過後,三位小姐轉枱子,又有三位上海女郎接上,看時間,不外六分鐘左右。茶舞一票四元四角,比起新加美,貴了三元三角,六分鐘,四元四角,好貴!堂兄是舞王,一聽音樂,立馬拉着小姐往舞池走。我不擅舞,只好陪小姐嘮嗑,上海小姐嘛,我們講上海話。「弟弟!儂第一趟來?以前唔嘸看見過!」阿姐先發話。「是格,格得第一趟。」我回答。阿姐好奇問:「拿平常去嗄裏得白相?」回以新加美。「啊唷!老高檔哉。」新加美是僅次於杜記的舞廳,非一般人能去。我有一個小女朋友在哪裏上班,茶舞捧場,晚舞下場。茶舞一元一角,攢了《明燈日報》二百多元稿費,足可消磨。語稍歇,回首看,那個沈老闆依然默不作聲在發抖。你會奇怪:沈老闆口袋裏不缺錢呀!為什麼怕?那你們可就不知道了,杜記侍客,不講你鈔票有多少,只問閣下身份配不配?那年代上門客人,皆有錢大爺,白領階級哪敢上門。
拙著《風月留痕》這樣寫杜記——「杜老誌子之所以成為第一流的舞廳,跟它的裝修豪華與否,全然無關。可以說杜老誌的裝修並不豪華,除了那圓形舞池,四邊圍黃銅柱比較特別一點外,其他陳設,甚為普通。」你會問何以杜記會雄霸舞國?「原因之一,在於小姐質素。不能說所有杜記的小姐都漂亮,然而她們幾乎每個人都擁有本身的特色,用一句最普通的話來表達,就是有她個人的氣質,或表現在舉止上,或反映在言語中,令客人無法不貼服。原因之二是客人的品格高尚。上杜老誌的客人,十居其九都是非富則貴,因為有了身份,都不會是急色鬼,這就讓杜老誌由始至終都瀰漫着一種高貴浪漫的氣氛,成為樂而不淫的銷金窩。」時移物換,妙舞清歌不可得而聞,名花瑤草不可得而賞,美人塵土,盛衰感慨,無逾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