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明白妹妹赤足入廚房的因由:那是為了避免踏髒了磁磚地面。替廚房鋪上光潔的透明水綠細磁磚的確能夠使人在炎夏煑飯做菜之際精神為之一振,但無奈要陪上大量的精力時間去保持那一清如洗的境界。鞋底能踏髒磁磚,磁磚髒了又能污染了鞋底。這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如何打破?我於是坐下來用濕紙巾把鞋底抹乾淨。只是這樣一來又製造了更多的垃圾,廢紙一堆自然歸納垃圾桶,不過不要忘記這只是垃圾旅程的第一站。一雙髒手又得去洗。手洗乾淨的代價是把瓷盆弄髒,於是又得刷瓷盆。混合了去污粉的髒水順着去水管流掉了,彷彿是問題的終結,其實卻只是問題的開始。這許多的污水百川匯海,傷害了無數深艷神奇的生物;至於最切身而又容易明白的害處是:我們如今簡直沒有什麼魚可以吃了。
美國影星Armie Hammer說過的這話叫我覺得此子思路清晰:「想起來真是神經病,清潔了這個,又弄髒了那個。污穢並沒有消失,只是轉移到另外一處。」所謂另外一處,通常也就是不屬於自己地頭的所在,真正是眼不見為乾淨,卻原來這正是自私心態的具體表現,而自私歸根究柢仍舊是愚蠢,因為鴕鳥政策改變不了這事實:大家左右還是共處在同一個星球上面。有潔癖的人士恐怕大多數都患有獨善其身的痴心妄想症,末了還是逃不了要面對醜惡的真相;有空不妨試試去看看香港和紐約的垃圾填埋場,那是地獄門的最佳寫照。天主教教義從來也沒有明言地獄就在地球中心的火熖熔岩,不過在「年輕藝術家的一幅肖像」(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1916年)這本自傳體小說裏面,那愛爾蘭傳教士形容地獄的種種苦刑還真能把一眾青嫰的信徒嚇得臉無人色,屁滾尿流。卻說在世界末日大火蕩滌地球之後,塵世所有的污穢垃圾和渣滓就像衝向廣濶腐臭的下水道一般麇集在地獄裏面。原來一切的污穢垃圾從來也沒有消失,卻在那裏找到了最後歸宿,讓不得超生的惡靈消受,直到永遠。
因此總是在無奈之中努力去減輕自己的罪孽。濕掉的紙巾晾乾了再用,替老伴做咖啡情願多花點時間而不用k-cups,連最細小的玻璃瓶也耐心沖洗乾淨循環再生。請勿譏笑此等小善微不足道,發揮不了作用;應該謹記壓斷駱駝背的是最後的那一條乾草。還有就是切勿好潔成癖,弄得神憎鬼厭。凡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就成了病態。在清潔這件事上頭,放過別人也就是超脫自己。法國小說「鄉村神父日記」(Journal D'Un Curé de Campagne 1937年)裏面有個還俗的修女做了聖堂清潔工人,弱質纖纖,不分晝夜地跪在地上洗刷,和撣了復來的蛛網灰塵搏鬥,並且定要老神父也換上拖鞋方可踏地,結果弄得積勞成疾,一命嗚呼。老神父嘆道:「她無疑是一個殉道者。對抗污穢無罪,她的錯誤是要把污穢徹底清除。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世界那裏有得乾淨。盡力而為固然精神可嘉,但最好打定輸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