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這樣:壓迫愈大反抗愈強,難怪很多過往的禁書,搖身一變為當前的暢銷小說。英瑪褒曼出身於一個凜烈有若北歐嚴冬的路德會家庭,在不苟言笑的傳教士父親督促下,敏感而富於想像力的少年褒曼,最大成就是學會撒謊,起初無傷大雅,只不過作為保護色躲避懲罰與屈辱,長大後不可收拾,流露在電影作品,演變成華格納歌劇式的主旋律,說話固然可以招致誹謗中傷和自欺欺人,然而那一位說書人敢挺起胸膛承認自己清心直說並無虛言?今年是英瑪褒曼誕生百年紀念,舉世慶祝,趁着歲晚未收爐,不如向他坐過的導演椅鞠三個躬。
即管從結尾開始,褒曼的餘韻《夕陽舞曲》(Saraband)算是無心插柳,一早預約《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為導演生涯的壓軸好戲。透過男女童童稚的雙眼,褒曼從冬日之光看到夏夜的微笑,玄壇臉孔的主教後父讓他親嘗狼的時刻,揭露清教徒的假面與羞恥,體認傀儡人生。倒佩服褒曼的纖巧記憶,影片裏祖母的寓所就根據他幼年時的生活環境原裝搬上銀幕,好些場景與對白更直接節錄自他的親身經歷。儘管銀幕提供海市蜃樓,到底充滿褒曼的真心。一旦踏足童年的國度,褒曼再不肯回轉,十年後他只編不導的三部曲,都是家族史的映像版。頭炮《善意的背叛》(The Best Intentions)有如他的前傳,縷述雙親孕育他之前,玩感情的捉迷藏,外景也要選擇父母親曾經涉足的地點,片中的主角都保留褒曼姓氏,只改動了他們的名字,真作假時假亦真,褒曼似乎想要證明真實的生活經驗與虛構的電影故事可以互疊然後重構,既然影評人樂於詮釋他的作品,索性提供真槍實彈,方便他們對鏡猜謎。
倒帶回轉,褒曼早期有一部《夏日插曲》(Summer Interlude),似乎少為人知,已經把真實與虛幻玩弄與股掌之間。電影裏芭蕾舞女藝員當時已惘然的初戀,就是褒曼十六歲與家人到小島渡假可待成追憶的情事。擔當重頭戲卻是一本黑色封皮佈滿油漬的記事簿,失而復得。大戰前夕人心惶惶,褒曼為了撫平心中皺褶,用拉丁文記事簿載滿夏日瑣憶聊以自慰,一度不知所終,遍尋未果。毫無預約卻又重現眼前,《夏日插曲》的主調是青春流逝,現實生活的記事簿在銀幕上回收,似乎為惘惘的人生帶來一點肯定的意味。編導《夏日插曲》前兩年,褒曼離開妻兒,與女友投奔巴黎,離婚後他是無業遊民,女友又懷孕,他在三個家庭之間玩雜耍,說來大半生他與多名女性發展超友誼關係,有誰比他更清楚感情的複雜折射?他把偷歡心得都寫進首部英語長片《紅杏》(The Touch),女主角擺蕩在丈夫與情人間,想要兩者兼得,又甚麼也抓不着,最後陽光映照她孤獨的身影,靜若處子猶豫不決,不用急於下決斷,卻又無事一身輕。未來既是不可知,這一刻不如好好地面對自己,思量心之所歸。
每年壽辰,褒曼慣常放映差利卓別靈的電影招待親友,據說最心愛的作品是《馬戲團》,未必如費里尼那麼熱衷,褒曼依然經常在影片裏用馬戲團做隱喻。《小丑之夜》(Sawdust and Tinsel)裏,垂老的馬戲團班主和年輕的情婦各有自己的慾念與想望,馬戲團就像一個大圓環把他們重重圍困。及至《魔術師》(The Magician),褒曼更把江湖術士的偷呃拐騙與布爾喬亞的虛情假意相提並論。回看《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死亡氣息濃罩大地,只有把想像力當圓球般拋接的一家三口勉強逃出生天。無論馬戲團班主、魔術師或雜耍員,都不惜一切代價娛樂大眾,往往被人視為低俗神化,褒曼作為藝術家,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身影。藝術講究心靈感應,不是經常被普羅大眾視為莫測高深嗎?不說別的,《第七封印》就是電影史上最被人揶揄模仿的作品,在虛擬的表演藝人世界,褒曼不自覺寄託真實心聲。
事先沒有張揚的一天,褒曼被兩名便衣警探拘捕,罪名是逃稅,與他在瑞典自組的兩間電影公司攸關,後來原告說檢控就像指責一個人偷自己的車,以為屬於別人。貿然暴露在鎂光燈下,被人誣蔑為說謊者,褒曼情緒低落以致精神崩潰,儘管自我放逐到德國,完成的《蛇蛋》(The Serpent's Egg),異想納粹黨興起前夕,拿猶太人當作天竺鼠做實驗,只反映褒曼狂躁的心態。其後的《秋之奏鳴曲》(Autumn Sonata),兩母女分別七年後小團圓,互相指責多於憐惜,依然充滿沈默與羞恥。再來一部《傀儡人生》(From the Life of the Marionettes),富商召妓先殺後姦,影片揹負的還是情慾創傷、婚姻失控和殺人衝動。看來要在虛假的場景擺脫現實的夢魘,並非易事。
近日在圖書館遇到一位老婆婆,遞來清單,着我替她找英瑪褒曼的DVD,我以為自己聽錯,她成長在荷里活黃金時代,想的是英格烈褒曼吧?白紙黑字卻又確鑿地列出英瑪褒曼的作品,即管找來《處女泉》(The Virgin Spring)。過兩天狹路相逢,幾乎想繞道走,老婆婆卻趨前感謝我,稱贊《處女泉》精彩,我就順水推舟為她訂《褒曼的小島》(Bergman Island),記錄七十八歲的褒曼與導演瑪莉妮露的心靈對話。一個鏡頭捕捉褒曼扶着枴杖在石灘踽踽獨行,他可以多天不與人傾談,一點也不感到寂寞,沈默可以是歡暢,月色過濾成日光,強烈而又投射陰影,他隱隱感到自己被另一重現實包圍,內裏的形體有話吐露。老實說,我也只是透過映像認識褒曼,假如英瑪褒曼是真的,倒想向他請教做人的奧妙,隨他走進異度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