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風月 - 沈西城

舊時風月 - 沈西城

童時,上海爺叔說風月,痴迷竟日。上海好地方,摩天大廈、自動樓梯、雙層巴士、無軌電車、不遜倫敦、巴黎。那數之不盡的書寓,堂子,子安、春帆等才人徜徉其間,章台折柳,嫖賭吃喝,青樓一夢,只剩滿腹嫖經。四九年中共入主,風雲色變,風月南遷,香港承其餘緒,得享小上海美譽。五十年代中,我家千呎小樓,每日匯聚母親的姊妹淘,鶯鶯燕燕,風韻猶存。母親叫大姊的三阿姐,蘇州美人,軟語輕柔,入耳留餘音。我初見她,四十不到,窈窕瘦弱,眉目含情,唇一點小桃英,趾雙翹瘦於蓮瓣。聽說是上海大亨黃金榮的情人,氣派果不凡,一封紅包飛來,拆開看,赫然一百港幣乙張。那年代普通家庭一月所得不外三百左右,三阿姐玉手一揮,便是一百,嚇煞人。伊之行頭也挺刮,緞子紫旗袍鑲碎鑽,閃閃生亮,配同色高踭鞋子和皮包,派頭一落;玉腕勞力士白金錶,粉脖晶瑩珍珠鍊子,襯得絕妙。母親說:「唔嘸格種行頭,休想要在上海灘立足。」除了三阿姐,其他阿姨也是不遑多讓,有「炒雞蛋」者,明眸善睞,膚如凝脂,因而得名。伊人好煙,象牙描金煙嘴,大不列顛銀煙盒,登喜路打火機,登的一聲響,我知道「炒雞蛋」阿姨抽煙了!伊抽煙,好看得要死,眼波流,半帶羞,櫻唇微張,白煙嬝嬝,着臉心迷。還有丹琪,明眉慧眼,纖趺柔腰,周郎盡折腰,爭作裙下臣。

到我識賞風月,已是六十年代中期,酒樓夜總會盛行,午間品茗,晚上燈紅酒綠,曼舞妙韻,城開不夜。灣畔六國飯店二樓的仙掌夜總會,不以歌聞,而係一宗綁架案使其得享盛譽。此即轟動一時的三狼案,被綁者為香港富商黃應求,因認出綁架者為其親戚李渭而遭撕票。港人好奇心重,紛紛奔向仙掌要看看有何特別之處。看後,無甚可觀,生意不如前,終至歇業,甘露代之而起。上海美人麥韻,柔曼豐盈,喜唱《良夜不能留》,我則思唱反調,良夜最好留。小靈精莉莉,翠眉玉頰,漆瞳赤唇,以《綠島小夜曲》迷盡捧場客。莉莉蔣姓,為海派作家過來人養女,呵護備至,每晚必邀朋請友聽唱,莉莉遂走紅。甘露東行至銅鑼灣,有六十年代尾興起的翠谷,台灣大牌歌星青山、謝雷、鮑立、洪鍾、姚蘇蓉、趙曉君、楊小萍、冉肖玲來港,必登場於此。台調時代曲有別上海時代曲,青山的醇厚,姚蘇蓉的哭腔,眾口交譽。華燈上,人頭湧,翠谷座無虛設,立無隙地,客人樂,老闆喜。翠谷後背面為豪華樓,京菜馳名。黃梅調歌后靜婷長駐獻歌,《痴痴地等》、《藍與黑》、《明日之歌》聽極不厭。《藍與黑》,王藍大哥名作,跟徐速的《星星、月亮、太陽》齊名,拍成電影,王福齡譜曲、陶秦填詞,這歌難唱,除了靜婷,誰也唱不好 。靜婷以外,還有香港甜心江玲,一曲《愛你在心口難開》唱遍大街小巷。友人徐華首先發現江玲才華,初鬻歌於灣仔英京酒家,後跟隨徐華輾轉舞榭歌台,日漸走紅。

一街之隔是東興樓,以本地名歌星作主打,張露、霜華俱是一流歌后。張露的《蘋果花》唱得比楊燕早,《給我一個吻》更是朗朗上口的名曲。霜華,小吳鶯音也,《明月千里寄相思》幾可以假亂真。百德新街街首有珠城,小白光徐小鳳主唱,蘋果花楊燕自台灣來,亦駐足其間。有巨賈死命追求而不納,我唱我歌,追求真愛,名利不擾我心,舊日台姝多類此。偶有詣珠城,難忘周萍,楊柳晚風,芙蓉曉日,意態撩人。五十年後今夜,煙雨濛濛,過路灣畔,珠城不現,翠谷無痕,江水東流,永不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