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將中國民間傳說和古典文學的人和事來自比生平,似是信手拈來,渾然天成,但是一旦引用聖經,就露了底。所謂往事追憶寫自傳,歸根究底還是寫小說。這個咱們都知道,可是不要過了頭。像他寫小周:「小周這種宜嗔宜喜的批評人,使我曉得了原來有比基督的饒恕更好,且比釋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態度。」這可真是豈有此理,但是喜歡胡蘭成的人照樣可以說他才氣縱橫,情感就是理性。其實係佢自己一個人講晒,佢嘅錯亦即係啱。但凡是他喜歡的就皆成為好。他又這樣寫小周:「她的人就如同舊約創世紀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個字。」當然大家都知道,舊約創世紀的第一句是「起初神創造天地。『而』太初有字」是新約聖約翰福音的起首,一般譯為「太初有道」,整句是「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弄清此點,就可見他真的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把小周和神混為一談了。
張愛玲同樣的不熟聖經。出身天主教女校的她,弄不清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原來就是聖母無原罪始胎。這也倒還罷了,反正這信條聖經裏並不存在。張愛玲對洋人的宗教興趣並不大,始終保持在外觀望的態度;「聖經」於她也不外是文學作品:「但是聖經是偉大的作品,舊約是史詩,新約是傳記小說」(見「小團圓」)。她甚至說耶穌告訴猶太在雞鳴之前有三次不認祂為「神來之筆」,把福音當作「紅樓夢」來側批一番。當然她也搞錯了;耶穌這話並非針對出賣祂的猶大,而是對首席門徒彼得說的。在「愛憎表」(見「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裏面,她又把這錯誤重複一次,可見不是無心之失,是真的弄錯了。她也不相信什麼來生的天堂地獄。她很清楚看到了生命盡頭的虛無,但是也就到此為止。「中國人的宗教」裏面說的中國人也可以說是張愛玲夫子自道:「一個一個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於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裏為止,不往前想了。」
我一直好奇為什麼張愛玲自小接受天主教教育,卻對宗教完全免疫。在「同學少年都不賤」裏面有透露了端倪的這一句:「她對傳教一向養成了抵抗力。」為什麼?在「愛憎表」裏面,張愛玲道出了她的原因。她認為聖母處女懷孕生子無法使人相信;其次,死後進天堂與親人團聚,在一片大光明之中讚美天主,無異天天做禮拜。「學校裏每天上課前做半小時的禮拜,星期日三小時,還不夠?這樣的永生真是生不如死。」話說得再明白沒有了。這樣的強迫禮拜任誰都會產生反感的吧;「愛憎表」裏面甚至說有女學生在禮拜時昏倒在地被抬出去。我也自小就讀天主教學校,可是從來沒有被強迫過,也沒有試過參與三小時的禮拜。做彌撒大不了不過一小時。一年一度的耶穌君王瞻禮也沒有三小時。張愛玲會否因為過度的憎惡而在回憶中引起扭曲誇大?正如她在「憶西風」裏面錯把「天才夢」的字限錯記為五百。反正她迷戀的是今生:「只有生生世世歷經人間一切,才能夠滿足我對生命無饜的慾望。」這單一而又專注的慾望或許正好解釋張愛玲文字世界的魅力和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