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心靈感應 - 馮睎乾

奇妙的心靈感應 - 馮睎乾

午夜夢迴,你想起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翌晨你搭地鐵,就在茫茫人海跟他遇上。又有一次你打電話給情人,接不通,事後發現,她也在那一刻打電話給你。是心靈感應?從概率角度看,一輩子那麼長,不免發生巧事,沒什麼玄妙。我有很多類似經驗,隨便舉兩個近例。

昨天的〈人是如何走向不幸〉,是我搭車途中寫的。假如你記性不錯,該記得尾段有一句「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外判的」。完稿後十五分鐘,我跟朋友吃飯。甫坐下來,問他公司生意如何。他說:「生意不錯,但工作很痛苦,現在盡可能請人做,把痛苦外判。」我聽到最後一句,O嘴了。馬上告訴他,我恰巧在十五分鐘前寫過「外判幸福」。「把幸福外判,勢必招致痛苦;但把痛苦外判,應該是頗幸福的。」我笑着說。

據柏拉圖《泰阿泰德篇》,蘇格拉底曾說:哲學唯一的開端是「驚奇」(to thaumazein)。這樣說來,我的O嘴未嘗沒有哲學意義;若你聽過「馬可夫鏈」(Markov chain),便明白我的驚奇更有數學意義。手機常用的語音辨識系統,需要數學模型,上世紀初俄國數學家馬可夫(Andrey Markov)提出假設:任意一個詞出現的概率,只跟在它前面出現的詞有關。「外判」一詞跟「合約」或「工作」相連的概率非常高,但它跟「幸福」或「痛苦」並列的概率則極低。我和朋友用了隱喻,已大大降低了詞組出現的概率,還要在十五分鐘內獨立出現兩次,機率就更微乎其微。是心靈感應嗎?

上周末我跟兩位朋友食下午茶,結帳前一位朋友去洗手間,另一位講電話,我就趁空檔發電郵,沒為意四周發生什麼事。那電郵不是即場寫的,之前已寫好大半,當時只補上幾句作結。送出電郵後,抬頭一望,才發現剛剛講電話的朋友,已拿着寶麗來相機,跟另一位朋友在餐廳拍照。拍完後他轉頭問我:「你也來拍一張嗎?」那一刻,我心底其實萬分震驚──我剛剛發出的電郵,開頭幾句恰巧提及寶麗來相片。讓我說清楚:那句包含「寶麗來」字眼的句子,是我早寫好的,不是無意中看見朋友玩寶麗來,才順着下意識滑到筆端,我也根本不知道當日朋友會帶寶麗來相機,更想不到在我聚精會神發電郵時,他才不早不晚拿出來拍照。現在是2018年,還有多少人帶寶麗來出街?是心靈感應?

單是最近七天,像上述的巧事已發生了五六件(還有更神奇的卜卦巧合,有機會再談),當然你可一律視為普通巧合,沒什麼玄妙,但我卻不那樣想。關於以上疑似「心靈感應」事件,我前幾天巧合地見到一個解釋──那解釋我早已明白,有趣之處是我沒想過會在那兒看見。我日前看美國數學家Rudy Rucker(他是黑格爾的後人)的《第四維度》(The Fourth Dimension),是一本關於時間空間的數學科普書,料不到有一章專門討論時間旅行和心靈感應。作者採用容格(Carl Jung)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概念,否定了所謂心靈感應。心靈感應離不開因果關係:我腦中有個訊息,透過不知是什麼鬼的「腦電波」,直接傳到他人腦中,「因」就是我在發功,「果」是你收到訊息。但如果真有這種「腦電波」,儀器會測不到嗎?顯然是說不通的。但「共時性」則完全不涉因果,它只表示:某個時刻,萬物會呈現某種樣式,於是體現這個樣式的事件就同時發生。例如巫師做個鬼臉,銀河系另一端就有顆超新星出現,不因為巫師做鬼臉而引爆超新星,或超新星爆炸令他扭曲臉容,萬物只是同時展現某個形而上的樣式。共時和因果,看似互相排斥,但我認為只有綜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現實世界那如夢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