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花似人心何處牽 白先勇 - 冼麗婷

【WriteHouse裏的人】花似人心何處牽 白先勇 - 冼麗婷

【WriteHouse裏的人】

《牡丹亭》尾聲唱詞:「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一生已經很累,還走三生情路,怕不怕魂飛魄散?白先勇對崑曲的迷戀,是一生了。按他說,九歲第一次看崑劇以後,它像唱機旋轉着的聲音,不停在自己一生轉動。九歲的人,不但聽得出人間情愛,就是男歡女愛,如他說,不要以為小孩子不懂,他們老早就懂了,「我很小就懂了。」

有甚麼人,可以像白先勇這樣執着於情。多次想拆解他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的內心告白。推廣崑曲十多年,是因為王國祥走後,尋找心之所歸?最近我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問他,答案都寫好了,專訪很快會刊出。

要看白先勇情懷,我以為在台北見他才有感受。三年前見他,就在台北他家附近的茶館相思李舍。裏面放的都是老闆購來的古董傢俬,走進去,像進入久遠年代,那個寒冷近年終的一天,等着他,見到他,就不似是真的。若真若假看作家人生,他寫《遊園驚夢》,別人評他寫最好是這短篇。我再翻看一遍,其中主角錢夫人,原本是南京秦淮河畔唱崑曲的女伶藍田玉,國民黨將軍錢鵬志聽了她一曲〈遊園驚夢〉後,把她接回家,名正言順當了填房,如女兒一樣疼她。

簽書合照牽你手 仲講「搞掂晒」

錢鵬志死後,錢夫人居台北,看甚麼都不及大陸。台灣絲綢色光扎眼,不及大陸貨細緻柔熟;台灣花雕也不及大陸醇厚。她委屈嗎?二十歲嫁時,將軍丈夫是六十靠邊的了,榮華富貴,但錯生了一根骨頭。台北竇夫人宴客那晚,程參謀在身旁,勸她不吃松瓤吃蜜棗,人好像重演着某個角色,但好夢不易迴轉,最後,她怎也不肯再唱〈驚夢〉。連台北都會變的天地,過去,怎能不變。心頭有夢,一夢難圓,何必再唱。這是千古文學開的心窗一角,最小,最隱密,也最自由的一角。

今趟在中大未圓湖等白老師,垂柳輕拂,看他湖中走一段婉曲小路,有時是交叉了雙腳,令我想起紀錄片《奼紫嫣紅開遍》中,他在台大的背影。攝影師找到一處青綠樹旁,兩張板凳,他乖乖坐下,要他坐多盡,他就坐多盡,最後,攝影師也緊張起來,怕他會掉落地上。

白先勇很上鏡,攝影師無論怎樣要求,他都能做到。在中大中國文化研究所做好訪問以後,大功告成,還跟我們說起廣東話來:「搞掂晒。」老師對一切事情要求很高,但自己答應的,卻也一定做好。時間倉卒,一樣肯簽書。一眾人忍不住要跟他合照,他還會主動牽着你手,扶新聞系小女生的肩,一點不馬虎別人的事情。

十二月二日校園版《牡丹亭》演出,他穿一件外褸,輕輕柔柔,飄飄盪盪,薄薄的帥氣,就想起他說自己是將軍之子的那種驕傲。原叫香雲紗的黑膠暗綢,造成綑邊的外套,穿在八十多歲作家身上,連飄逸都講起高度來。看得出,布料以至手工都講究,穿衣的氣派,我深深領受。

學用iPhone 一打電話開speaker

這一次見白先勇,驟看他是白髮多了少許,也瘦了少許,但兩頰依然細滑紅潤,兩片嘴唇,油滑光亮。幾趟見面,三次談訪問,每次都不過半小時,卻也反而輕省。在沙田凱悅二十五樓,他一邊用杯子喝湯,一邊受訪。正學着用iPhone一個月的作家,訪問後,一打電話,就按開了speaker,管不了外人一起聽他的對話。

寫作人如何駕馭身邊小事,就是聽得有趣。他在電話對人講:「你忘記了把那個《明報月刊》還給我,我那個資料沒有了……不要緊,還有我前天演講那個紙面的資料不知掉哪去了,不知你看到沒有,不是,你給我小的,我自己那個沒在裏頭。」

第三次訪問白教授,一個重要作家,只會越來越需要作階段性訪問。崑曲冷門?只看你怎樣撥掘它的重要性,他說白雪仙看崑劇,唐滌生也受崑曲影響,「他的筆很厲害」,我立即開心得緊張起來,知道的人就知道,還等下回分解?聽故事的人生,才有盼望。

今趟有份在中大演牡丹亭杜麗娘的台大碩士生袁學慧,在我面前說了兩句《牡丹亭》〈尋夢〉,也唱了幾句唐滌生寫的唱詞:「我未見賦詩人,已愛纏綿詩中句,誰料詩中句,不及美芳華。」白雪仙聲腔立刻在心中響起。白雪仙獨特,演長平選婿的孤芳最吸引。

如女生說,戲曲如心之所愛,一旦發現了回不了頭。湯顯祖認為,夢中之情,未必非真。可我看,寫夢的人,是不是對現實不滿足?但尋夢不成,一夢而亡,對自己的心何必太真,世間真有一個柳夢梅嗎?

白先勇與中港台校園版《牡丹亭》學生合照。攝影:許培鴻

註:文章標題〈花似人心何處牽〉出自湯顯祖《牡丹亭》

撰文:冼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