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不要隨意改動人家的。咱們的金聖歎雖然見解高明,鑑賞能力精闢獨到,卻可惜天生手癢難自禁,把《水滸傳》和《西廂記》也拿來删改一通,大剌剌地撈過界還洋洋得意,實不足取。至於高鶚續《紅樓夢》,除了把前面的思想情節掉頭換臉之外,還自以為才情比曹霑更高一斗,把黛玉「搖搖而來」畫出身段的形容順手改為「搖搖擺擺」,化飄逸為醜態。台灣出書編印精美,但喜歡逕自修改經典文學,往往超過了編輯的界限。內地編輯對經典文學文本所採取的態度,一般來說,就慎重得多。張愛玲即是一例。
今天倒要把張愛玲的少作《天才夢》拿出來,因為文中有兩處的確出了問題,純屬校對,不是擅改。且讓我細說因由。先說簡單的一處,出現在文章的結尾:「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個「蚤子」應該是「蝨子」。張愛玲自己在〈對現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裏面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張看》最後一篇末句「蝨子」誤作「蚤子」,承水晶先生來信指出,非常感謝,等這本書以後如果再版再改正。「魯迅在《阿Q正傳》的序裏面也試過張冠李戴;他自己在1926年寫信給翻譯家書素園承認:「《博徒別傳》是Rodney Stone的譯名,但是C. Doyle (按:即是福爾摩斯探案的作者柯南道爾)做的。《阿Q正傳》中說是迭更司(按:一般作「狄更斯」)作,乃是我誤記。」認是認了,卻似乎沒有改的意思。但是張愛玲明明有意要作改正,為何偏偏沒有人理會?(有興趣的讀者諸君可以跟進閱《讀格林童話》「蝨子和跳蚤」。)
另外一處比較複雜。「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這裏的「黃昏」其實是「昏黃」。「黃昏」與「昏黃」雖然是一對同素反序詞,意思卻迥然不同。我相信這是當年《西風》雜誌的編輯見「昏黃」一詞眼生,改為「黃昏」;可惜連唐文標的《張愛玲資料大全集》裏面也沒有收錄《西風》最初刊印的《天才夢》文本影印本。他只在書中說:「我收藏《天才夢》一本,讀者有興趣可以借閱。」如今看來像是開玩笑。他還特別指出當年《西風》徵文比賽得第八名的吳訥孫即後來的鹿橋。為什麼說是「昏黃」?因為「昏黃」和「珠灰」剛好是天生一對,不單是兩者都屬顏色,而且是張愛玲最喜愛的參差對照的配搭:「珠灰」是一明一暗,「昏黃」是一暗一明。而「黃昏」那麼普通的字眼,既不「色彩濃厚」,也不「音韻鏗鏘」,根本沒有資格處身在例證行列之中。灰與黃的對照不時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出現。《心經》裏的客室,「因為是夏天,主要的色調是清冷的檸檬黃與珠灰。」《沉香屑第二爐香》裏面的愫細,「她穿着一件晚禮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紡』,肩膀裸露在外面,鬆鬆一頭的黃頭髮全攪亂了,披在前面。」至於「昏黃」,一直在宋元詞曲裏面用來經營淒清荒涼的意境,如「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笛淒春斷腸,淡月昏黃」,「庭院欲昏黃,秋思惱人情亂」。張愛玲也愛用。隨便想到的就有《金鎖記》裏面的「門外日色昏黃」;《不了情》裏面有「像在一個昏黃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