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先生以「得個鹹字」形容貝托魯奇的《戲夢巴黎》,確實入肉三分。據說「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但涉及《戲夢巴黎》的記憶,則多數是鹹濕的。十五年前在法國文化協會上會話班時,有位大叔笑吟吟說近日看了《戲夢巴黎》,法國女老師馬上陰陰嘴笑:「喜歡嗎?」大叔說:「喜歡。」然後很多人掩着半邊嘴,包括我。貝托魯奇和他老友安東尼奧尼的電影生涯,衰啲講句,都有點「不得善終」,像廚師牌雞肉腸,最後越來越鹹。
今年春,貝托魯奇接受意大利《名利場》雜誌訪問。記者最熱切追問的,依然是四十六年前的《巴黎最後探戈》。這部戲令世界認識貝托魯奇,卻剝奪了他的公民權利──他有五年喪失投票權,官方解釋是因為他「有傷風化」(oltraggio al pudore)。大江東去,哪怕是「世紀鹹片」,今天早褪色為上代人的模糊記憶,連貝老亦坦言:「99%年青人沒聽過《巴黎最後探戈》,而他們也不知道馬龍白蘭度是誰。就像我們以前用『那是十九世紀的』(è ottocentesco)來形容古老的事物,也許今天年青人就用『二十世紀的』(novecenteschi)來形容我們。」相信我,即使貝托魯奇、馬龍白蘭度的名字被徹底遺忘,永遠有人記得那經典的牛油。
絕大多數人都會被世界遺忘,而剩下的幾個幸運兒,則不知道世界會記住他們什麼,這就是人生最恐怖的地方。聽說年青人已很少看過《廿二世紀殺人網絡》,遑論貝托魯奇在一九七〇年拍的《同流者》。同樣是把柏拉圖「洞穴神話」搬上銀幕,《同流者》當然厲害得多。一開場是霓虹招牌,寫上「人生是我們的」(la vie est à nous)幾個法文大字,已反諷地點了題,然後見男主角盛裝坐床,沐浴於時明時滅的霓虹光影,看到最後才領略是伏筆,呼應了他在火光中的回眸,從人生幻夢中覺醒。貝托魯奇最值得牢記的電影,不是《巴黎最後探戈》,更不是橫掃奧斯卡的《末代皇帝》,而是好看得令人五體投地的《同流者》,也難怪王家衛在《阿飛正傳》頻頻向它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