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苦讀數載,終得博士學位,本該可喜可賀,誰知卻滿臉愁容。他在大學教書,老闆見他得了博士,馬上建議走研究路線,定期在學術期刊發表論文,踏上「publish or perish」的不歸路。我聽了不禁搖頭嘆息,想起莊子一句話:「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汎若不繫之舟。」學者要發表,必先投稿,有份量的期刊都門高狗大,被拒是常事。以投稿為職業,想一想也膽戰心驚。正規學術期刊有「同行評審」,審稿和投稿者的身分皆保密,所以「識人好過識字」是行不通的──除非在中國。現代中國我不清楚,但古代則鐵證如山。古人沒有PhD可讀,對應的「學術工業」是科舉。昨天談及「囡」字讀音,正好信手拈來,介紹一種大家從未聽過的「囡」字用法。
網上很多文章討論「囡」字讀音,都循例引用清人王應奎《柳南隨筆》一段話:「明萬曆戊子,順天舉人李鴻卷中有一『囡』字,為吏部郎中高桂所參。鴻係申相國時行壻,吳人呼為『快活李大郎』。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論,又稱為李阿囡。『囡』者,吳人呼女之辭。」整段話中,只有尾句涉及「囡」字意思,可惜無助了解讀音,但人人樂此不疲引述,為什麼呢?左抄右抄,欠缺個人看法,固然是學術大忌,即使普通寫作也會淪為庸品。
《柳南隨筆》這段話最有趣之處,是提到李鴻以「囡」字入文,但網上所有引述者皆沒有解釋:為什麼用「囡」?八股文考試以四書五經句子,斷章取義地出題,例如從《論語》隨便抽出「女與回也孰愈」,就是典型題目。這種文章容不得惡搞,談不上思想自由,怎會天馬行空扯上「囡囡」呢?王應奎寫下此事,似乎旨在恥笑李鴻,像我們嘲笑政客的愚蠢無知,顯然無意深究李用「囡」的原因。但近代史家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則花了頗長篇幅談此「囡」字,甚至自言「刺刺不休,盈篇累牘,至於此極,讀者當以為怪」。
原來陳先生正在評析柳如是一首詩,有一句「銀旛囡戴忻多福」,陳先生認為「囡」字大有文章,於是旁徵博引,最後剖析李鴻用「囡」的原因。他說李鴻本操吳語,「囡」是吳方言,用此俗字「原無足怪」。但什麼題目需要用上這個表示「女童」的吳語呢?陳先生沒考出試題,但運用了豐富的想像力,猜測那是《論語.季氏》的「夫人自稱曰小童」,末了還說:「果爾,則八股笑話史中復添一重公案矣。」
陳先生認定是「笑話」,我的看法有點不同。中國向來奉行「識人好過識字」的硬道理,賄賂試官成風,明代權臣如張居正更可影響考試結果,令親信高中。但被賄的試官怎知道誰是「真命天子」呢?為防試官辨認筆跡,所有試卷除了糊名,也有專人以紅筆謄抄,叫「朱卷」,聰明的你已大概猜到:內定的考生在答題時,務必在文字埋下暗號。王世貞《弇山堂別集》有〈科試考〉,記載了高桂彈劾李鴻的參奏全文,陳寅恪並未引述,原來高桂曾說:「第十一名李鴻,《論語》篇腹中有一『囡』字[……]詢之吳人,土音以生女為囡。此其為關節明甚矣。《孟》義大結,尾云:『呼偽而可以為囡,吾未知新莽之果不可為周公也。』[……]文義難通又若此。」所謂「關節」,就是暗號。暗號不能用人人皆寫的「之乎者也」,必需像「囡」這樣的罕見字,試官看到才能心領神會。下暗號也不必遷就試題,即使「呼偽而可以為囡」這類「文義難通」的句子,也可照樣去馬──舞弊還要認真,傻的嗎?識人好過識字,是對的;但受賄者要辨識出誰人行賄,必先辨識那個用作「關節」的字,這就叫「識人先要識字」。中國式聰明,能把一個「囡」字用得這樣出神入化,實在太偉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