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談及策蘭(Paul Celan)一首隱晦的詩,印象中是我第一次寫策蘭。在《蘋果日報》介紹策蘭已夠怪,沒料到還發生更怪的事。上周五早上寫那篇文,晚上去了看畢贛的《地球最後的夜晚》,電影像夢又像詩,後半部那近一小時直落的3D長鏡頭,固然技驚四座,但回心一想,無論那鏡頭如何長,也長不過我們沒有take two的悠悠人生,而現實情節也往往比電影更像夢,亦更像詩。
我看戲前從不過問劇情,也不看影評,想不到《地球最後的夜晚》居然跟我當日寫的策蘭有關。事後看導演訪問,原來他跟文學顧問張大春聊過很多次,主要討論電影結構,畢贛說:「這部電影是分成兩部分,一半一半的結構,前面一半是記憶,後面一半是罌粟,就像保羅策蘭的詩一樣。甚至在某一時刻,我都想將《罌粟與記憶》作為電影的片名。」《罌粟與記憶》(Mohn und Gedächtnis)是策蘭在一九五二年出版的德文詩集,電影意象也的確可用「罌粟」(鴉片的植物原料,隱喻幻覺)與「記憶」概括,但坦白說,結構上我看不出跟策蘭詩有何關係,反而想起大衛連治的電影,尤其是那齣以「寂靜俱樂部」(Club Silencio)作為劇情分水嶺的《失憶大道》(Mulholland Drive)。
電影有機會再談,今天想回到策蘭這個話題上。巧合的事,一不離二,這也是現實最夢幻的地方。上周末談策蘭的文章刊出時,我也順便跟網友分享了古德明先生七年前一篇舊文,題為〈It is time it were time〉。當時有讀者寫信給古先生,說北島把策蘭詩句「It is time it were time」譯為「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並引述北島說「這句很難翻譯,大意是『此刻是來自那過去的時間的時間』」,讀者想知道古先生的看法。以下是古的回覆重點:「『It is time+主詞(subject)+過去式動詞』,有『現在應該如此』或『早就應該如此』含義,例如It is time I went是『我現在應該去了』。」按此解釋,古先生就把「It is time it were time」譯為:「這些『早應』,都是早已應該如此的事。」
我剛才說「巧合」,但巧合之處在哪兒呢?朋友KK看了我分享的文章後,馬上給我私信,自爆那位向古先生求教的讀者就是他!他於是也趁機問我,對北島翻譯有何看法?這問題很有意思。策蘭那詩句出自其名作〈花冠〉(Corona),原詩用德文寫,北島只是依據漢伯格(Michael Hamburger)英譯來翻,本身已隔一層,何況他連英語也理解錯誤(這兒were不涉及「過去」,只是虛擬語氣),實在不能說是忠實翻譯。〈花冠〉雖然出名,但絕不比策蘭其他詩作易懂,如何詮釋也見仁見智。我覺得〈花冠〉詩意是難以窮盡的,既可說是「時間在愛情中成為永恆」,也可說是「愛情在永恆中得以實現」,但主旨怎樣也離不開時間和愛。
專欄篇幅有限,恕不翻譯全詩,只譯相關一節:「我們相擁於窗,他們從街上觀看:/是時候人們要知道!/是時候石頭要勉力開花,/要心跳不息。/是時候要成為時候。/是時候。」(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 Es ist Zeit)我的翻譯跟北島及其他人中譯都不同。古先生討論的那句詩,不管是德文(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或英文也不難翻譯。德語句意非常清晰:「Es ist Zeit, daß…」表示「是時候須做什麼」,行動或事件有其必要性,所以拙譯加上幾個「要」字。但英語「It is time」後慣用過去虛擬(past subjunctive),則有點含混,像古先生所言,多了一種「早就應該」含義,並非德文原意。
最後想說,〈花冠〉有句「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中譯就是「我們相愛如罌粟和記憶」。一下子,我又從詩句回到那場彷彿是人生的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