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還未回過神來。還在一種錯愕的餘震中。不能虛偽的說我很傷心,但當時確實被一團震驚浸沒着。
一切由一個檸檬批說起,又或者是一隻黑腳雞。他煮的檸檬批,是街知巷聞的美味,當然你要識路,因為他的私房菜名叫:The Hidden Table。我吃得稱心滿意的第一次,在甜品檸檬批之前,主菜還有烤法國Bresse黑腳雞。
低調小隱於鴨脷洲一座工業大廈內,這餐廳,不起眼,不宣揚。我想過邀請一些長輩朋友來吃他的手藝,但鴨脷洲工業大廈未必合長輩的脾胃,儘管進入了他的單位,設計是簡雅的。
主廚名叫Nelson,我和他其實不熟,只知他原本是企業高層,如沒記錯他是公司的CFO,但太熱愛下廚,便毅然到巴黎Le Cordon Bleu廚藝學校學廚。畢業回來,由追夢到實現自己的夢想,人到中年放棄辦公室走入廚房,過自己最想過的人生。
有人喜歡江湖,有人喜歡退出。沒有比忠於自己更美味的選擇了。
數天前,好友忽然傳來他的死訊,面書出現了RIP,就這樣,不在了。我,呆了。太突然。惡耗驟來前不久,才盤算要擇日再訪,腦海真的拿起過這件事。隔世了,從此。他好像才五十幾歲。然後另一位朋友也說,本來是星期四要去他餐廳的,打電話去卻得到警察接聽,不用去了。檸檬批成絕唱,黑腳雞已不再。
耳熟能詳:無常,我當然知道你厲害。
之前在此寫的一篇《黑腳雞與黃酒》 ,有關Jura wines最著名的Vin jaune(yellow wine),文中的小小法國私房菜,就是The Hidden Table。只剩一張空枱,沒人坐的幾張凳了。
記得那次去我帶了Jura wine,因為Nelson說廚師發辦的主菜是Roast Whole Bresse Chicken。本來想喝一瓶Bourgogne的我,便放下心水的Dugat-Py,變心飲黃酒。
大概很多人都會帶香檳或紅白葡萄酒到他的餐廳,從沒有人帶Vin jaune,Nelson也對那酒很好奇。我邀他一起喝,大家便聊起來了。聊飲聊食聊法國,他給人的印象是非常謙虛用心,選最好的食材,煮他學成的精緻味道。不花俏,純casual elegance。
比較意外是之後有次Nelson忽然WhatsApp給我朋友,「請問番茄配什麼酒好?」他以為那是我的電話號碼。沒錯枱是我訂的,菜單是我跟他定的,但用的卻是別人的電話。自從有次去了某餐廳,被點相,然後被粉絲經理常打電話來「聯誼」,之後小心了。
朋友隔了兩天才告訴我他的問題,我反射地答:「咁要睇吓點煮喎」。飲食相配,不只是關於食材,更重要是關於煮法。我想起Nelson提過他有一道自信菜式,是番茄Tartar、還是番茄Carpaccio的,作為不折不扣的「番茄精」,一聽過電。我忘不了Bilbao Guggenheim Museum內的Nerua餐廳,有一道菜是「番茄、番茄和番茄」(tomates hierbas aromáticas y fondo de alcaparras),好吃到做夢也想念。一碟五顆小番茄,差不多大小,但不同形狀,有長有圓,不同顏色,紅、啡、黃、橙、紫的,躺在一泓如水的番茄清湯上,番茄水滲一抹纖細的caper之味,拍和番茄的本味。每一顆外衣被脫光的性感小番茄,赤裸裸被不同香料浴浸泡侍候過:香茅、薄荷、細葱、迷迭香等,每一口鮮香,銷魂都不一樣,簡單,純粹。
原味只是真。我感動於世上任何最美好的真,最清貴的細緻。我想Nelson的番茄菜式,也是類近的東西,便請朋友回覆他:「配香檳/氣泡酒或Rosé吧」。Tartar或Carpaccio,都不是什麼複雜的煮法或調味,酸度夠,果氣足的怡人之選就好。不是說過香檳貴族Krug玩年度主題食材,也找過番茄當舞伴嗎?
後來我再補一句,配生番茄,"high-acid whites"都可以,想特別一點,我建議西班牙的albariño。
由於是借朋友的電話回覆,也沒有太詳細長氣,見他謝過便算了,不知最後幫到他沒有。原本想補充的是,番茄其實是很好配酒的食物,別怕它酸,以酸對酸,tone on tone就好。酸的酒配了番茄,果味反而更突出。總之向清、亮、爽的方向配對便可,Summer Rosé配夏日番茄,再加入mozzarella,都登對。
只有健碩大隻,單寧重的紅、橡木濃的白,才跟番茄的酸性格不合相剋。酒與食物該是談情相配,非強勢支配,或一拳打暈佢。
煮過的番茄呢,酸度會減,糖份會出,味道會深,可以選配的酒便更多了。想容易一點,不妨記着,酸度充足、單寧溫和、不惡死的紅葡萄便好,意大利人那麼愛茄,Chianti也是個好選擇。
希望不會答得太遲。檸檬批,再見。朋友,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