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戰日的反思 - 邵頌雄

停戰日的反思 - 邵頌雄

今年的「國殤日」(Remembrance Day),適值周日,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百周年,參與的人也較平常為多。英聯邦國家的「國殤日」,原稱「停戰日」(Armistice Day),悼念儀式有繁有簡,最重要的部分,是於11月11日的早上11時正,為兩次大戰捐軀的將士和罹難的平民,默哀兩分鐘,既對他們的犧牲致意,也反思當下安寧之得來不易,銘記歷史、珍惜和平。我帶同小孩出席紀念活動,趁此為他們講解戰爭種種。

當日寒風凜冽、氣氛肅穆,在一列退役老兵與現役軍人的步操過後,軍樂團隨即奏出加拿大國歌,期間戰機橫空略過。默哀前的牧師致詞,提到加拿大軍醫麥克雷(John McCrae)那首傳誦百年的詩作《於法蘭斯德戰場上》(In Flanders Field)。這首詩寫於西方戰線爆發期間,加軍於戰況激烈的伊普爾(Ypres)抵禦德國攻擊達十六天。麥克雷回憶此期間槍聲不斷,連一分鐘的停歇也無,四周堆滿陣亡及傷重的將士,一個活生生的煉獄。他的摯友赫墨爾(Alexis H. Helmer)亦因腳下爆發的砲彈陣亡,拾回的斷肢殘骸,放於軍被中,匆匆埋下。翌日,麥克雷放眼法蘭斯特戰場,滿目瘡痍,卻詭異地長滿血紅的虞美人花,感慨萬千,疾筆寫下這首十五行詩(試譯如下):

於法蘭斯德戰場上,/一行復一行,十字架之間,/綻放的虞美人花,/標誌着我們斷魂處。/空際飛翔的雲雀,/依舊勇敢地高歌,/卻幾被下面的槍砲聲掩蓋。/

我們經已陣亡。倏忽之前/我們仍擁抱生命,既沐浴於曙光,亦坐看落霞,/我們愛過、也被愛過。如今卻長眠/於法蘭斯德戰場上。/

接力與敵方戰鬥吧:/無力的雙手,奮擲出火炬,/ 望你能將之高舉。/若你辜負我等殉難者,/我們永不安息,縱使虞美人花綻放/於法蘭斯德戰場上。/

這首詩流傳極廣,凡加拿大人都能背上幾句,甚至加幣十元鈔票,也一度印上詩的第一段。如今於國殤日佩戴虞美人花(poppies)的傳統,也因此詩而來。

然這首當年用作政治宣傳的詩句,其實並無多大文學價值,但煽情文句卻能成功募兵,政府藉此推出的勝利債券也籌達四億。第一段還算帶點詩意,但第二段淺白露骨的描述,已近乎無需思索咀嚼的即食文字;第三段為死去士兵設計對白,「你唔接棒繼續同敵人戰鬥落去,我真係死唔眼閉呀!」,極盡恐嚇能事,今天看來,令人詫異於其庸俗兼不合時宜。於國殤日祭出這類的「文宣」,實在格格不入。

地球的另一邊,幾十國元首雲集於巴黎,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百周年的紀念儀式。灰濛濛的天色、密綿綿的細雨,為場面倍添傷感。馬友友以一夫當關的氣勢,獨坐凱旋門戴高樂廣場正中,拉出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第五號的薩拉邦德曲。鏡頭所見,杜魯多、默克爾、馬克龍、特朗普、普京等一列坐着,於哀慟的琴音下神情肅穆,而馬友友則是唯一的華裔面孔。其後元首演說,重點警戒民族主義抬頭、毋忘兩次大戰的慘痛教訓,說法吻合國殤紀念日的深層意義。

11月11日於中國,並非沉痛反思戰爭禍害的日子,而是瘋狂購物派對狂歡的光棍節。中國沒有國殤日的設立,卻於四年前定下9月30日為烈士紀念日,其意義為「弘揚烈士精神,緬懷烈士功績,培養公民的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精神和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增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激發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強大精神力量」。表面上也是對於戰爭捐軀的「英雄烈士」致敬,但精神上卻與西方的國殤日大異。

「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分別,不是一見批評中國人陋習便破口大罵「你是不是中國人」的大媽所能理解。但正是這類「愛國人士」,特別熱衷中國「亮劍」,以為厲害了的國力,是時候給曾欺負中國的西方帝國好好一次教訓。那種等看好戲的心態,跟一個世紀前自以為練就刀槍不入、能滅洋反帝的「拳民」,沒大分別。當義和團這類愚昧而極端的民族主義,也獲官方讚揚為「愛國運動」之時,反思戰爭過患、珍惜當下和平,便更為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