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本欄因為談到許寶強的新書《回歸人心》，從拒絕謊言成為習慣，說到了哈維爾的「生活在真實中」（living in truth），讓我記起好多年前朋友之間的一場小辯論，辯論的主題是，人有沒有說謊的權利？說是「記起」不完全準確，那場關於說謊vs真實生活的辯論，多年來我其實一直未曾忘記。
那是八九以後不太久的事，一批流亡半流亡的知識分子聚集在芝加哥，當時人在芝大當東亞中心主任的李歐梵，相約他們開會討論民間社會。其中一個插曲就是研讀哈維爾。那時候哈維爾名滿天下，所有與會也都很佩服他，李歐梵還因此把他閱讀哈維爾的心得，交給我們發表在香港剛創刊的《二十一世紀》上。剛才我找出那本創刊號，再讀一遍這篇〈哈維爾的啟示〉，那是中文世界最早談哈維爾的文章，深入而淺出，這是歐梵教授的拿手好戲。
當時人也在芝加哥的甘陽，也許是故意跟李歐梵抬槓，也許為了滿足他自己隔空跟哈維爾總統辯論的慾望，寫了一篇〈人有說謊的權利〉，跟哈維爾商榷云云。甘陽唸哲學，書也讀得很多，有詭辯之才，搬出了兩百多年前貢斯當和康德早已有過的一場辯論──人有沒有說謊的權利？是時我和淑娟剛好在芝加哥他家作客，就把文章帶回港台發表，未料很快引來新儒家李明輝教授為文反駁：〈人有說謊的權利嗎：與甘陽先生商榷〉，發表在《鵝湖月刊》上。
甘陽說哈維爾拜康德為師，對永遠說出真話是人的道德責任毫不含糊。貢斯當則不以為然，認為要求人們永遠生活在真實中，是無視自己的行為，會為他人帶來災難後果，甘陽不諱言他是貢斯當的信徒。其辯論顯然是一種自我辯護：當我們未能為專制統治下的人們提供法律保護，而指責他們沒有勇氣，那是不公平甚至不道德的。他的意思是，真實生活有時候不只害己更會害人，所以人有說謊的權利。還搬出伏爾泰令人啼笑皆非的名言：「為朋友而說謊，乃是盡友道的首要責任」。他進一步指出，哈維爾是政治家，是一個總統，一旦認為自己有權要求國民重整道德，要求國民永遠「生活在真實中」，那麼已經是邁上專制的第一步。
很多年後跟歐梵教授舊話重提，他說甘陽誤解哈維爾了。貢斯當對康德的批評，甘陽對哈維爾的指責，都筆走偏鋒，我們律己，倡揚生活在真實中，跟用政治手段重整國民道德，豈可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