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蝦碌 - 杜杜

小說蝦碌 - 杜杜

電影有蝦碌,小說也有。電影蝦碌是:以五十年代香港為背景的故事竟然出現了披頭四的歌曲,又或者在槍殺發生之前已經有臨記預先掩上耳朵。至於娛樂至上的武俠小說裏面有宋代才女唱元曲,實在無傷大雅。這一類滑稽的無心之失往往還能增添閱讀的趣味。寫小說主要是想像虛構,不過也得看是什麼類型的小說。寫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總得做一番考證,像現實主義大師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以拿破崙侵佔俄羅斯的一段歷史為背景,他就預先看了有關歷史人物的書信、日記,和自傳,甚至採訪經歷過這些戰爭的老兵。充分掌握了一手資料,再配合他的創作天才,自然下筆如有神。西西寫「圖特碑記」,便留神埃及沒有老虎;想寫軍隊勢如破竹,又要考慮到古埃及到底有沒有竹。這樣的創作思維就比較縝密,也是為了求真。但是如果沒有創作的天份,飛揚的想像,和真摯的情感,考證再準確無誤,寫成的作品照樣乾枯乏味。司馬遷「史記」裏頭的「世家」和「傳」,場景人物對白動作全部落齊,現場一樣,肯定有想像的成份,是歷史也是文學。至於「蜀山劍俠傳」,更加完全是幻想曲,水晶水母,芝仙俠女,上天下地,無所不至。而金庸,不過是利用歷史背景替他的小說添增紋彩,誰當真誰就上當。他自己不是早已說過小說戲劇裏面,宋人可唱黃梅調,關公能說廣東話。還有誰會浪費時間去研究韋小寶說的揚州話是否正宗?

喬伊斯寫「尤利西斯」,寫的是1904年6月16日那一天的都柏林,以半夜的大雷雨結束。時間地點,全部實牙實齒,有人甚至考證出書中有多個小角色,如雜貨店店主,都是當時當地的真實人物。喬伊斯自己誇口說萬一都柏林從地球表面消失,可以依據他的小說把這個城市複製重建。但是這些只不過是添增了小說的趣味;「尤利西斯」的真正價值在於它的文學性:技巧的突破,文字的創新,人物心理活動捕捉之傳神準確,以及神話架構套用之靈活巧妙。即使像「尤利西斯」這樣精心嚴謹的創作,有人看出小說中照樣有時間地點不接榫的地方。例如書中的布盧姆和瑪莉恩何時初會,文本亦呈含混矛盾,不很確定。不過可能是作家故意放煙幕,不能說是蝦碌。魯迅的「奔月」裏面,史前神話中的后羿和嫦娥竟然吃烏鴉肉的炸醬麵,亦不算蝦碌;那是魯迅故意寫進去的,一來渲染主角的潦倒,二來製造詼諧效果。在「紅樓夢」裏面,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際,說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次年寶玉又出生,可見兩人只相差一歲,但是在第十八回卻又說元春寶玉二人名份雖屬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那麼元春肯定比寶玉大得多。這個時間上的蝦碌,無損小說整體架構。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裏面,施家三姊妹的道麗先被寫成大姊,後來又變成排行第二,可見大文豪的作品一樣會出現小蝦碌。小說中比較大的蝦碌出現在第二部第十五章裏面:列文和朋友打獵至天黑,跟着是一段詳細描繪星空的文字,其間說到銀色的金星在西方的樺樹背後閃射着柔和的光輝,而後來這下邊的金星就升到了樹枝的上頭。這真是一段漂亮的文字,只可惜在這裏托翁疏忽了一點:金星在西方應下落而非上升。但是「安娜卡列尼娜」依然是一部現實主義的頂峯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