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深,抑或扮嘢? - 馮睎乾

是高深,抑或扮嘢? - 馮睎乾

「我看不懂金庸,中文太深了」這句話,在我讀書年代已時有所聞。那個年代,大家仍以中文差為榮,儘管理論上和實際上,中文差不等於英文好,正如你缺乏外在美,不代表就有內在美。金庸小說畢竟屬於通俗文學,深極有限,然則嚴肅文學──假設文學可用「嚴肅」和「通俗」區分──又深奧嗎?兩星期前,湊熱鬧討論了西西《我城》首句「我對她們點我的頭」,意猶未盡,今天續談文學賞析之難。

西西那句稱不上費解,而中國文學也從不費解,或者除了八十年代興起的先鋒派。讀古詩文,一般來說難字不多(除了兩漢長賦),最難的不過是典故。例如黃庭堅七絕〈寄賀方回〉:「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用字淺白,句法簡單,但誰是「少游」?為什麼要「醉臥古藤」?什麼是「斷腸句」?這些問題只要做一些功課,馬上迎刃而解。「少游」是詞人秦觀,曾在夢中作詞,云「醉臥古藤花下,杳不知南北」,後來死於藤州;賀方回也是詞人,名作〈青玉案〉有云「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只要你懂得以上典故,詩意便一清二楚:黃庭堅原來是懷念故友,稱許新知。據《酉陽雜俎》,唐玄宗宰相張說讀王勃的文章,至「帝車南指,遁七曜於中階;華蓋西臨,藏五雲於太甲」,看不懂,求教於博聞強記的僧一行,一行只解了上半,「華蓋」以下卒不能通。但這種「費解」本身是可解的,只是個人聞見有限,偶然不懂而已,如「華蓋」一句,後人注釋王勃文集,早已解通(見蔣清翊《王子安集注》)。

美國文評家史坦納(George Steiner)在〈論困難〉(On Difficulty)中,把解讀文學之難分為四類,一類比一類難。第一類稱為「條件性」(contingent),涉及難字、典故之類,解決方法是查資料,「做功課」。不論中西,這類困難在文學中最常見;上引黃庭堅、王勃例句,其困難都是條件性的。第二類是「情態性」(modal)困難,涉及跟你口味齟齬的風格和形式,即使你做足功課,字面意義瞭如指掌,終究缺乏真實的感受。這類困難的根源不在口味(taste),而在感性(sensibility)。第三類是「策略性」(tactical)困難,作者運用私密隱語,掩飾自己的本意,延緩讀者的理解,「獨恨無人作鄭箋」的李商隱詩正是此類,甚至《聖經》也有這種寫法,需要卡巴拉式(kabbalistic)解讀。最後一類,即終極Big Boss,是「本體性」(ontological)困難,玄之又玄,直接挑戰語言本身,質疑文學傳統。這類難讀的文本,不求「表達」什麼,只是讓一些事「發生」,讀者永遠無法完全理解,只能盡洪荒之力去感受。

說到這兒,你也許蠢蠢欲動,想打大佬吧。用德語寫詩的策蘭(Paul Celan)有首〈聲聲慢〉(Largo),很能體現本體性之難,我試譯如下:「同心的你,遊曠野而臨近:/超乎/死亡/之大,我們躺臥/一塊,時間/不存,秋水仙叢生/於你呼吸的眼瞼下,/一雙黑鳥懸於/我們附近,低於/上方那些與我們同/行的白色/流離/化變。」(Gleichsinnige du, heidegängerisch Nahe: / über- / sterbens- / groß liegen / wir beieinander, die Zeit- / lose wimmelt / dir unter den atmenden Lidern, / das Amselpaar hängt / neben uns, unter / unsern gemeinsam droben mit- / ziehenden weißen / Meta- / stasen.)有時的確只有高深,才能傳真。原文波譎雲詭,綿綿若存,渾然天成,堪稱神作。有些字一語雙關,如德語「heidegangerisch」字面指「遊曠野的」,實則影射支持納粹的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die Zeitlose」既指秋水仙,又解「時間消失」。策蘭巧妙借用海德格哲學的套語和概念,以「殺人犯」的文化肉身(即德語)築成一座祭壇,讓集中營死者的靈魂跟德語雙雙化煙。我可用千言萬語詮釋這首詩,但依然無法窮盡其義,只能說它決非故弄玄虛。這種文字不是為了傳達信息,而是像古代的巫,以法術開啟天門,召喚另一個更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