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鏞先生辭世,我這位金庸小說迷自然難免傷感。其實不只傷感,而是百感交集,因為查先生辭世的前一天,我剛完成了《沉思武俠立斜陽:感悟金庸小說》的書稿,寫作的過程勾起不少往事的追憶,甜酸苦辣湧上心頭,而完成書稿時間的巧合,也不期然令我感到人世如一張大網,萬事互有牽連。
不過,這篇不是悼文,我想從一個比較有趣的角度談金庸小說,就是我跟西人朋友論及金庸小說時,他們「講極都唔明」的情況。
跟西人朋友提到金庸小說,不只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正在寫上述那本書,問我寫的是甚麼,以前也由於種種不同原因而與西人雞同鴨講過金庸小說。通常我會將「武俠小說」譯為"martial arts novel",如果我先用了"martial arts novelist",就會(自以為)幽默地補充說"A martial arts novelist is not a novelist who knows martial arts, but a person who writes martial arts novels"。當然,他們不會只因為這個補充而明白武俠小說是甚麼,於是我便要展開一番明知不可而為之的解釋。
最難解釋的是武俠小說裏「武功」的概念,而 "martial arts" 這個翻譯不但不能幫助他們了解,反而限制了想像,因為他們心目中的 martial arts 不外是拳擊、空手道、跆拳道、柔術、混合武術(MMA)等,都是拳腳的,連武器也沒有聯想到,更可況是輕功、暗器、點穴和內功?這和向西人解釋對聯是甚麼的情況有點相似,但更加困難。
暗器和輕功比起點穴和內功較容易解釋。只要這些西人朋友看過電影中的日本忍者擲飛鏢,他們便大致明白我說的暗器是甚麼;當然,要他們明白《天龍八部》裏的暗器生死符,那是不可能的(手中有酒或水等液體,逆運真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但可以控制陰陽的比例,令被擊中者受不同的苦;掌心發出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手中液體凝結成冰,作為暗器,是為生死符)。至於輕功,也是最好借助電影來解釋,只要一提到李安的《臥虎藏龍》,他們都會說"Ah, I get it now",但有些會接着說"But that's not martial arts!",而我也只能同意,然後說"martial arts"不是準確的翻譯。
不少西人已有「穴道」這個概念,有些甚至嘗試過針灸療病(反而我從未試過)。如果是不知道穴道為何物的,我便會按一下他們的曲池或手三里,不太大力,只令他們略感麻疼,然後按沒有穴道的地方,讓他們對照感覺。打穴和拿穴之法,武術中是有的,我也學過一些,但打穴和拿穴與武俠小說裏的點穴不同,不能令人全身動彈不得而又保持清醒;如果說到隔空點穴,這些西人朋友只會視為魔法了。
其實,內功在他們眼中也只能是魔法。張無忌一拳斷樹,他們大概明白,但張無忌斷樹時用七傷拳震碎樹脈,那就不是物理學能解釋的,已屬匪夷所思;運用北冥神功和化功大法,內功像物質般流動或消散,六脈神劍能將內力射出以傷人,這些不是魔法是甚麼?因此,我越繪聲繪影描述金庸小說裏的神妙武功,這些西人朋友越容易認為我說的"martial arts novel"是一種魔幻小說。
他們問我金庸小說好看在哪裏,我說除了情節引人入勝,那些精彩的武功和武打描述也令人手不釋卷。我告訴他們,有些金庸小說的武打場面精彩到一個程度,令我不時抽出來重看,有一節我看了沒有十遍也有八遍(就是《倚天屠龍記》張無忌神功初成、在光明頂代明教力戰各大派的那一場)。對此,這些西人朋友的反應通常是:「用文字描寫打架,會有那麼好看嗎?」我一笑置之,心裏說:「因為你們不明白甚麼是武功呀!」
小兒在美國出生和成長,可算是大半個鬼佬,雖然能說流利廣東話和看簡單的中文,但沒能力看金庸小說,也不明白金庸小說好看之處,誠憾事也。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