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金庸,也悼念自己的青春 - 馮睎乾

悼金庸,也悼念自己的青春 - 馮睎乾

都說戊戌年是時代的轉捩點,那些象徵上一時代的人,皆相繼謝世。饒宗頤、劉以鬯、高錕,現在輪到金庸,似乎一切早有定數。我不認識查良鏞先生,但自小是他的讀者,也曾莫名其妙跟他通過信。九三、九四年間,我還是乳臭未乾的傻小子,想登門拜訪某位「大師」,學習一門神奇的術數,苦無門路,只知道幾位名人是「大師」的朋友,其一是金庸。在好奇心驅使下,我果然什麼也做得出,竟厚着臉皮寫信給查先生,哀求他告知「大師」的聯絡方法,信封就填上《明報》地址(當時他已退休)。儘管我是那麼simple and naive,也殘存一絲自知之明,對回信不抱厚望,沒料到大作家真的給我這小讀者回信。記得他苦口婆心勸我,死心吧,那術數的秘密,「大師」連兒子也不傳,對朋友亦守口如瓶,根本不可能教你。事隔多年,我大致想通了那所謂不傳之秘,當然早已不待見什麼「大師」;最後悔的,反而是丟了查先生的信。

很多人悼念金庸,也是悼念自己的青春。現在不管看書看戲,都可上網解決,但二三十年前還有租書店。最初是媽媽租了金庸小說,我待她看完後再看,後來急不及待,索性自己租。暑假百無聊賴,正宜看金庸消遣,入迷時,由月沒參橫看到晨光熹微,真不知人間何世。美國文評家布魯姆(Harold Bloom)曾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是莎士比亞創造了人,因為他的劇作加深了大家對人性的認知,影響了我們思想、說話和行動的方式。假如布魯姆對莎翁的評價能在西方社會成立,那麼華人文化中可以對應莎劇的,大概只有金庸武俠小說。金庸小說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你總能在其中發現自己的影子,甚或找到自己的原型。

也許是天性使然,儘管我意識上較喜歡代入英俊瀟灑的大俠,但令我最有感覺的角色,居然是又醜又呆的虛竹。舊版《天龍八部》第四冊的「竹十回」,是金庸小說中我最喜愛的情節,其回目〈洞仙歌〉,「輸贏成敗,又爭由人算?且自逍遙沒誰管……」,背得琅琅上口。虛竹到底有什麼吸引力呢?他沒機心,不計劃,唯其「虛」,人生反而有無限可能,讓連串離奇事件在他身上發生。很多年後,我聽到猶太人有句話:「只有不知道要去哪兒的人,才可抵達應許之地。」我年少時做很多荒唐事,回想起來,都跟金庸小說,尤其是虛竹傳奇,有莫大關係。虛竹正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人物,我不知道查先生是否這種人,但願他現在已得到終極的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