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浩文譯事淺識 - 劉紹銘

葛浩文譯事淺識 - 劉紹銘

葛浩文是Howard Goldblatt。二○一二年秋莫言小說得諾貝爾文學獎,葛浩文在現場觀禮,被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委員會會長看見了,上前打招呼。自己介紹道:「葛先生,我要恭喜你,也要告訴你,如果沒有你的英文翻譯,我們這些委員就沒有辦法欣賞那麼多莫言的作品了。」

自己譯作能得到行家的賞識,應是人生快事。其實,葛浩文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出道以來,憑着毅力與恆心,幾乎是單槍匹馬的翻譯了五十多部中文小說。英語世界的出版社考慮中譯英小說的來稿,首先注意的是故事有無新意。二是語言(英文)通順之餘,是否還有什麼特色。三是市場。

最近收到台灣九歌出版社出版、葛浩文著、林麗君編寫的《從美國軍官到華文翻譯家:葛浩文的半個世紀台灣情》。此書可看作葛浩文的「自報家門」,讓我們知道作者苦學中文的前因後果。附錄四的題目是:〈我與文學翻譯──浩文葛採訪葛浩文〉。葛老拿自己名字來開玩笑,可是我們別讓他誤導了:這是非常正兒八經的一篇有關中英翻譯的縱橫談。

浩文葛:我們常常聽到不少人談論翻譯理論。你是怎麼看的?這也是將來的譯者一定要思考的問題:文學翻譯的技巧能傳授嗎?

葛浩文:大體來說,我認為文學翻譯技巧是可以傳授的,至少可以傳授到某個程度,但真的要翻得盡善盡美,恐怕還得由各人去推敲。經驗也很重要,翻的小說越多,越有心得。舉個簡單的例子。中文習慣說,某某雙腳穿着一雙新皮鞋。英文要是照搬過來,就有點怪了,是不是?因為除非那位先生只有一隻腳,否則英文不會特意強調他兩隻腳都穿着新皮鞋。這正像初學中文的美國學生常說,「我去書店買一本書。」其實,我去書店買書不就成了麼?葛浩文說理論當然要過目,他也讀過不少,發覺其中不少說法很有意思,但真要動手動腳做翻譯的時候,理論到底有沒有用,浩文葛說,「我也無法一言以蔽之。從理論入手、學習翻譯出好作品,這有點像一邊下樓、一邊研究膝蓋的運作。」

葛浩文用了一句中文俗語道出了他對翻譯可以傳授嗎的經驗:「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己。」聽了葛浩文的自白,當了解到有時遇到的一些實際問題,靠得住的,是譯者對兩種語文之深厚根底,而不是理論。葛浩文譯畢飛宇小說《推拿》,有這麼一句:「沙復明出來了。他不想出來。」這當然可以直接翻譯成了 (a)Sha Fuming came out。He didn't want to come out。如果把這類的句子交給美國出版社,編輯一定會修改。為什麼呢?因為英文對重複選用一個詞或句型的承受力比中文低得多。畢飛宇的原文重複有他的用意,但是在英文不僅很難表達出來,甚至會使讀者對小說本身印象不佳。要翻譯這種句子,不如用「詮釋」的方法:

(b)Sha Fuming came out, even though he didn't feel like it.

(c)Sha Fuming came out, with reluctance.

(d)Sha Fuming came out reluctantly.

葛浩文跟浩文葛對談酒過三巡後,文葛請教浩文他對中國文學一些籠統的看法。葛浩文先從市場講起:中國小說如同韓國小說,在西方並不流行,至少在美國的讀者群很少。日本的、印度的、乃至越南的,要稍好一些。之所以如此,可能與中國小說人物缺少深度有關。中國小說有著明顯的傾向:是以故事和行動為主,對人物心裏的探索,少之又少。要是你逼我再說幾句批評的話,那我只好說,中國當代小說有着太大的同一性。如果能有更大的多樣性,不論是形式還是內容,必是可喜的變化。

註:《我與文學翻譯》原稿為英文,刊於學報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Vol. 2, No.1,中文的第一版翻譯為瀋陽大學史國強教授。本稿因事過境遷而多有修正。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