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原來承受一雙白鴿眼,要是隔壁的上海婆說:很久以前樹會說人言,霎時人幻變為牛馬,轉頭雞犬又還原成人,陰陽本無界限,道士隨時把靈魂遣送陰曹,魂魄又可以附托道士身軀重返人世……言之鑿鑿,我們只覺得她服錯了藥語無倫次。《忘夢洞》(Cave of Forgotten Dreams, 2010)裏,法國史前時代學者尚盧(Jean Clottes)接受華納荷索訪問,搬弄同樣話語,說是三萬二千年前舊石器時代住民的生活方式,還分辨出「流動」(fluidity)與「容易滲透」(permeability)兩個觀念,我們點頭頻稱高見。
那天到香港文化博物館參觀《數碼敦煌:天上人間的故事》,尚盧的兩個觀念像導師的小電筒,在課堂陰暗的投影片指出一條明路。初進展覽會場,內廳一個落地銀幕放大壁畫,暗角有文字分析,偏廳的陳列櫃旁及相關文物,戴上3D眼鏡坐到斗室的旋轉椅,還可以作洞窟虛擬遊,我彷彿誤闖九曲十三彎,不知道怎樣逃出迷宮,尚盧的「流動」觀念倒提供一點頭緒。彩塑多為佛像,雕刻家潛意識還是自我中心,滿天神佛不都是人的肉身重新打造嗎?提起神來,不能不說莫高窟第285窟,洞頂四披固然飛竄着中國的日月神伏羲女媧和大力士烏獲,西域中亞、印度婆羅門教與波斯的神靈比如日天、月天、摩醯首羅、鳩摩羅天、毗那耶伽亦是上賓,甚至希臘的阿波羅和戴安娜也來湊熱鬧,不用召開聯合國高峰會議,中西方諸神早已在絲綢之路共賞黃昏。西方的畢加索經常用半人半牛的彌諾陶洛斯做創作對象,認同他的神秘力量,只是他代表的性無能和難免一死,又令情慾如創作力一般旺盛的藝術大師退避三舍。
敦煌的東方壁畫師對人與獸的交流也是欲拒還迎,榆林窟第3窟的《文殊變》裏,文殊菩薩的坐騎是青獅,張開血盆大口似在怒吼,連牽動繮繩的崑崙奴也自覺駕馭不住,人對獸性總是充滿芥蒂,惟有寄望神靈把狂野鎮壓。然而多少神靈卻是自身難保,譬如鎮守崑崙山的開明神獸就是人首虎身、雷神倒過來虎頭人身、計蒙更是龍頭人身,暗黑裏碰口碰面,只像夜夢驚魂,惟有迦陵頻伽是好夢成真。幾個洞窟(莫高窟第45,148,285窟)所見,迦陵頻伽上半身是人體,下半身拖着鳥尾,雙腿纖細如鶴,方便背脊的羽翼一展開帶動輕巧的身軀,迦陵頻伽不止吹得一口好笛,正法念經還頌揚他「出妙聲音,若天若人」,寄託藝術家夢寐以求的天賦,洞窟上翺翔的飛天,不也就是迦陵頻伽的變奏?榆林窟第25窟又出現能言鳥,據說可以積德,幫助善男信女早登極樂,相信中國畫師並不認識能與意大利飛禽走獸溝通的聖方濟各,依然可見他們憧憬開心見誠的大同境界。
讀書人有福氣,研習佛經可以得成正果,沒有書讀的人只好求經變畫點化,一畫一經,敦煌畫師通常用異時同圖的繪畫手法表現,套用現代術語就是打破時空,拾尚盧的牙慧即是「容易滲透」。先到莫高窟第285窟看故事畫《五百強盜成佛》,一幕幕戰爭、審判、行刑、覺醒、受戒、參禪的場面,同一畫壁搬演,像戲曲的舞台,不用落幕,已經好戲連場。也真的像戲曲,尤其是改編《紅樓夢》的幾齣,起初感情跌宕有如大鑼大鼓,激情逐漸收斂,最後是晨鐘暮鼓的一擊,阿彌陀佛。
第217窟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也像粵語古裝歌唱片,理想人選當然是余麗珍,無須蒙太奇割接,災難圖已經佈滿四壁,是畫家對現世不滿的投射,觀世音菩薩化身不同人形,滲入各個場面普渡眾生,寄託畫家對生存的一點希望。同一窟的《觀無量壽佛經》,佈局也別出心裁,正中央白描天國淨土,左右下壁配襯《未生怨》和《十六觀》的擾攘情事,形成一個凹字,突顯西方極樂清靜無為的境界。同樣構圖也可見於榆林窟第25窟北壁的《彌勒下生經變》,大幅的彌勒初會佔據畫的正中,左右下方是二會三會,眨眼像個「品」字,萬般皆下品,惟有聽法高。初會本身已經高潮迭起,儴佉王把鎮國的七寶塔贈予彌勒,轉眼彌勒施予婆羅門眾神靈,諸神接手後立即拆卸瓜分,同一畫面見證法寶從有到無,《論語.憲問》兩句:「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不正切合眼前幻景?莫高窟第61窟的《五台山圖》鋪陳一如風光紀錄片,「品」字形的構圖經過鳥瞰式透視法,堆疊成三個口,細說上中下三段法事,上方菩薩聖眾從佛國駕臨五台山上空赴法會;中段一望無垠是五座主峰和大寺院,穿插文殊菩薩化現故事。下界俯視兩條入山巡禮的路線,朝香客三五成群,結伴同遊參拜,瞬息間神靈與世俗人共冶一壁,想像與現實果然容易滲透。
無論敦煌壁畫初見世面時怎樣天姿國色,始終敵不過歲月這一隻摧花手。莫高窟第196窟,部份木構屋簷就承受不了時日的壓迫以至塌毀。第130窟甬道頂存的團花圖案也模糊不清,南北壁的表層壁畫更被人剝落,底層揭露的盛唐供養人像畫,早已被人捷足先登,加上流沙掩蓋,潮氣腐蝕,也已經漫漶不清。甚至荷索鏡頭下的忘夢洞,因為擔心遊人的呵氣營造黴菌,亦停止開放。數碼本來有點欺騙觀眾的嫌疑,用來展覽虛弱的古蹟,魚與熊掌倒又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