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魏神父 - 杜杜

回想魏神父 - 杜杜

愛爾蘭的耶穌會魏神父於十月四日在香港去世;消息由一位和他毫不相干的在德國的學生電郵告訴人在紐約的我。魏神父這樣曲折離奇的借電子天使傳訊,分明又是他臨別秋波的一個玩笑;我感覺到他正在雲端向我眨眼睛呢。收到消息,既不震驚也無哀傷:人終歸要走的,自己何嘗不在排隊。魏神父的遺願是將身軀交給港大醫學院作大體老師,可見早已想通了。看報紙才知道他原來是環保中堅份子,只是中文報紙把他的名字寫作「魏志立」,我記得的是魏以立,起碼當年如此。神父們到港,先學粵語,再改個中文名字,如白禮逮,鮑善能,連民安。都頗為像樣,就是不脫八股。我一次如實告訴魏神父,他反問我有什麼好建議。我想了一想,用鉛筆寫在紙片上,並解釋其中含意。魏神父呵呵笑了。

我從書架上找出了魏神父送給我的「聖奧古斯丁懺悔錄」,扉頁上的藍墨水題字依然分明,帶有兩分幽默和嘲諷:To Thomas the Philosopher: With every hope that your literary tastes and artistic talents will lead you the same way as Augustine of Hippo /Harold Naylor SJ /Wah Yan Kowloon /19th July 1965 。我和他在一起從來不談宗教和學業,只說文學和電影,可以從C.S. Lewis扯到 Baudelaire。他不喜歡「麥田捕手」,少年的我簡直聽不進去,然而他有他的理直氣壯,那時候他也年輕。他也不喜歡大受天主教會讚揚的電影「日月精忠」:「對白寫得太乖巧了。」他喜歡「馴悍記」:「兩人不斷地廝打吵鬧,其實深深地相愛着,卻又絕不承認。」他還喜歡羅蘭士奧利花的「奧賽羅」,輕輕搖頭嘆道:「真是傑作。」我請他前往大會堂看法國長片「天堂的小孩」,他事後堅持要把票價還我:「這樣不好。太貴了。我可得拯救自己的靈魂。」有一次他忽然問我:「Are you lovable?」我先是一怔,然後回答:「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我希望如此。」又一次他說出了頗為先進的見解。我說:「可是利未記裏面的說法和你的並不一致。」這次輪到他怔住了,佯裝生氣道:「You leave the Bible alone.」

1988年移民之前找他,他依舊下樓相迎,在長廊的右邊向我笑着走來。我遙遙地向他合十躹躬,他在那邊亦以誇張的姿態還禮。我問他可還記得我,他說:「我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像你那樣談論電影和文學的學生。」那時他尚在盛年,精神飽滿,逸興遄飛地和我談了一個下午。我們談到愛的施與受,他又別創一格道:「受其實也不容易;那樣將自己整個地攤開在桌子上,需要莫大的勇氣。」我說日子是寂寞的,因為談話的對手難得。他忽然面容轉為愁苦:「我早已不作此想了。」臨別贈言是:「中國人和猶太人頗有相似之處:肯進取敢冒險,流浪世界。就是不知道你們會不會遭到猶太人同樣的命運。」97年回港再找他,高興還是很高興,但是這一次他談到的全是內地的開放和建設,還有香港的教育和社會問題,這些我全不感興趣。幸好他的興緻還是很高,不過偶然流露的倦意卻叫我爽然若失。我努力地在聽他說話,適量地發言表示投入。他說到高興之處自己先格格格笑起來。窗外的草地一片蒼綠,我漸漸有點懷疑魏神父並不很清楚記得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