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為董先生印行的《字裏相逢》,到現在還有讀者、書店來信問,這是一本什麼書,書店上架應該是現代散文,還是書法藝術?說是因為書一開篇,就是長長的一篇可能是董橋寫得最長的小品文,接下來的則是八十三篇毛筆詩箋。詩箋是朵雲軒木刻水印,山水花草鳥蟲,漢瓦周壺銘文,玲瓏剔透,本身就是藝術。鈔寫的是唐宋明清詩詞,董先生一手何紹基氣清神骨。
《字裏相逢》不好說是一本董橋散文,但也不是單純的詩鈔書法集,作者亦鈔亦作,筆下別有寄懷。別的不說,就說全書的編排次第,也頗費了一番思量。
我還記得,全書寫好,收篇原來是那篇〈記廉南湖〉。廉南湖詩董先生十多年前寫《從前》的時候寫過,「夕陽穿樹補花紅」,記老先生文伯伯銅錢之外胸中還有一息雅人的清致,頗引來不少讀者的好奇,求廉南湖名句夕陽穿樹補花紅全詩,一度成為「百度知道」熱門搜索。書既編好,剛要送廠付印,董先生突然來電,讓我們先放一放,隨即補寫了三枚龔自珍律詩和《己亥雜詩》,說定盦詩置篇末,全書就有了着落,才得個歸宿。
龔定盦己亥一八三九年,自北京辭官南歸,九月又北上接家人,往返途中,寫成三百一十五首七絕,總名《己亥雜詩》,題材多借題發揮,抨擊時局。董先生說,定盦的律詩則每首都是詠史。「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聞文字獄,箸書都為稻粱謀。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說的是:「當今香江政界中人,個個北望爭寵,滿臉怨愁,可惜五官不美,閨中冷暖心頭自知,連一枝梨花都不敢折矣。」
前幾天,老友董明在北京中國書店,看到一幅黃苗子癸亥一九八三年的墨蹟:「春夜傷心坐畫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坐靈。塞上似騰奇女氣,江東久隕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纍問,喚出嫦娥詩與聽。」此七律《夜坐》正是《字裏相逢》收編詩鈔之一,我經手印行許禮平的《舊日風雲》,開篇寫的也就是「此子一出鯉魚門,定變共產黨」的香港孩子黃苗子。我咬咬牙關,把這幅黃苗子和龔定盦領回了香港。
把這幅苗公墨蹟拿給董先生過目,他們來往幾十年,見字如見人。八十年代初苗公的字真好,「多少江山歸筆底,萬重恩怨屬名流」,一代名士,你應該有,董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