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兩次到緬甸採訪。
第一次是十二年前,昂山素姬仍被軟禁,緬甸仍是異常封密的國家。我拿着好不容易才申請到的旅遊簽證,來到仰光,搭上一部像隨時會散開的破舊計程車,沿着市內的大學道行走。前方突然出現警崗和纏滿鐵網的欄柵,一路上沉默不語的司機這時低聲說:「那是昂山素姬的家。」
拿着相機的我嘗試瞄準燕子湖畔的那幢房子,司機卻立即踏下油門加速,手持機槍的軍人在車窗外擦身而過。後退的樹影間,是被風雨褪成淡紅色的全民盟「戰鬥孔雀」旗。
我輾轉到了曼德勒,訪問「鬍子兄弟」──柏柏利(Par Par Lay)和兩個弟弟組成的搞笑藝團,表演傳統歌舞和類似相聲的段子。1996年緬甸獨立日,他們在昂山素姬家的全民盟慶祝會上,大講諷刺軍政府的笑話,翌日被捕,判監七年。
他們七情上面的跟我描述,如何被送到碎石場做苦工,足踝間鎖上鐵枝,寸步難行;可以熬過種種折磨,卻是因為其他囚犯偷偷叫他們「你們不用做了,就站在旁邊給我們說笑話解悶吧!」現實的悲情,在他們口中都變成喜劇情節。在緬甸採訪習慣了壓低聲線,但那個晚上,卻差點笑死我。笑聲穿透他們的鐵皮屋,屋外監視的人都應該聽見。
第二年,看報道得知柏柏利因為支持番紅花革命,又被關進獄中幾個月。
第二次到緬甸採訪是六年前。緬甸舉行歷史性國會補選,重獲自由的昂山素姬首次參選。我重返她的大宅,這次卻是光明正大的進去採訪。記者會上,昂山素姬被問到參選會否被政府利用換取政權認受性,她當時回應:「如果被利用是有利國家人民福祉,我不介意。」但同時斬釘截鐵:「在原則性問題上,我從無妥協。」我問她,對世界其他地方包括香港,那些仍在爭取民主的人們有甚麼寄語,她微笑道:「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堅持(Be perseverant)。」
那次選舉柏柏利四出為全民盟助選,呼籲同胞不要恐懼,憑良心投票。我當時沒有再找柏柏利,卻訪問了很多剛獲釋的前學運領袖、一直打擦邊球的傳媒中人、深信在黑暗中已看到自由𥌓光的政壇元老。翌年,67歲的柏柏利因病去世,而我也沒有機會再到緬甸採訪了。
已成為國務資政的昂山素姬最近訪日,被NHK問到國際輿論要求褫奪其諾貝爾和平獎時,她說:我不在乎。我驟然想起在緬甸遇過的那些人,想起他們的付出、他們的犧牲、他們的盼望。我想說,這已經不是你在乎不在乎的問題。
幾年來,昂山素姬對羅興亞人道危機一直沉默被動,至今仍推說沒有即時解決方案。有人為她辯解,指緬甸軍方不受其掌控,文人軍人複合政體仍然脆弱等等。簡單來說,就是她忍辱負重,為國家利益不得不作的妥協。但最近兩名路透社記者因調查羅興亞人狀況被控違反官方機密法,判監7年,她竟說事件不涉言論自由。如果她頭頂上還有什麼光環的話,這刻已徹底毀掉。
以昂山素姬的背景和經歷,她不可能不明白,有些普世價值,比「國家」、「民族」這等概念重要。就算只談博奕只談策略,她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國際影響力來自她政治受難和道德感召的光環,而她面對軍政府的籌碼,正是來自她的國際影響力。
或許她的雙手沒有沾到鮮血,但血已濺到她的身上。過去素淨無瑕,現卻一身腥污。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