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有位大學校長跟我說過,看人物故事,他最喜歡看《經濟學人》(Economist)刊於底版的訃文,裏面絕大多數是名人,短篇刻劃剛逝去的一生,每一句都是味道。
這一年,我寫過的好幾位有份量人物,一個接一個辭世。才見過他們平實地生活,一下子離世了。在筆尖下,生與死,界線是模糊的,重記點滴,這些人物又活在腦中,把他們變為故事,有時候更會不自覺地忘記他們是生是死,好怕一不留神失分寸,會不尊敬他們。
反而在喪禮上,心是很安寧。一個人的一生,在靈柩內,都完整了。每一個喪禮,都是塵世短篇,在一個人的終點,感動的,溫暖的,奇怪的,甚麼都有。
我到過的喪禮不算多,錯過的是不少。四年前,真的很想奔赴大文豪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喪禮,他一直是我夢想能訪問的作家,最後,在新聞中看到喪禮片段時,也會幻想,若能聽他妻子說說作家丈夫的故事,一定跟他的小說一樣精彩。
以往看馬奎斯的書,不時會咭聲笑出來。其中最深刻是《愛在瘟疫蔓延時》,主角之一醫生Urbino,有次跟太太鬧得厲害,分房睡了四個月後,卻很懷念屬於兩人的那張羽毛床褥。人一生,最安穩的,不過是夜夜趟着的那張床。夫婦最大的磨擦,往往只是最雞毛蒜皮的事情。醫生曾經堅持指太太不時忘記添置新番梘,曾試過讓他一星期沒有番梘用。找不到公證的控辯爭論,成為夫婦心中一根刺。可是,那次丈夫為了重返大床,他失守了,願意說謊,承認浴缸旁邊從來都有番梘。
有時候,所謂夫婦共枕眠是千世修來緣份,馬奎斯卻幽默拆解婚姻與愛情的另一面,有時很簡單,不過是為了一點方便。結果,小說裏的醫生為了捉回逃走了的心愛鸚鵡,從芒果樹上掉下來,終此一生。死前,他對妻子說:「Only God knows how much I loved you」。
筆下人物,死前說話真真假假,耐人尋味。真實人生,夫妻情長,我在靈堂見過。幾年前香港樹仁校長鍾期榮喪禮上,虛弱的校監胡鴻烈在蓋棺後才趕至,他心急,腳步慢,從大門走到妻子靈柩的一分鐘,生死相許,時間都凝固了,誰都會跟當時已經九十四歲的校監一樣傷心。他在墓前獻上最後的玫瑰,依依難捨,有些行動,無論你說甚麼,都不能把心裏所想掩藏。
李光耀國葬 見李顯龍風度
說到新加坡國葬,則像冥冥中給了我一個啟示。話說《蘋果日報》現任社長張劍虹多年前曾提議訪問李光耀,我很快回應:「好,得閒去新加坡走走,看能否在街上碰見他。」戲言後幾年,2015年3月李光耀逝世,心裏是有點失落,於是趁到新加坡訪問王賡武,順道觀察國葬。那天,我隨人龍走到靈柩旁邊,凝神看着李光耀的棺木好一會,回頭一剎,原來穿着平實T裇的李顯龍,正在我三呎範圍內,跟前面抱着兒子的爸爸握手道謝,他微笑着正想走近我時,我一時未能反應,保鏢卻看到我的記者證,登時把李顯龍拉走。我本能想高聲提問,說話卻卡在喉嚨裏,剎那間,他已被護送到更遠的地方。
國葬莊嚴,我想,沒準備的高呼是不必要的,這次,我放過了自己。翌日,新加坡報章上真有李顯龍與那對父子的合照。在我看來,兒子在喪禮上對來訪者的風度,就是去世父親最大的尊嚴。工作上,無緣見李光耀,卻在他的靈柩旁邊碰到他兒子,有時候,能否成功採訪,心態很重要,信則有,不信則無。
或許因為這個經驗,兩年前到耶路撒冷上短課,出發前,也曾向領事館打探如何有機會在當地找到以色列前總理佩雷斯訪問。誰知,在當地上課不久,便傳出佩雷斯病逝。後來我到國會大廈(Knesset)觀察以色列民眾如何向開國領袖靈柩致意,翌日他的靈車駛往國家公墓時,於國會大門外在我身邊近距離經過,一位警察跟我說:「His coffin is inside」。從幻想到現實,最終跟目標人物相遇之時,大家都在兩個世界了。
喪禮很政治 大學高層靠邊
在耶路撒冷Mount Herzl Cemetery的世界級喪禮上,各國元首都來向這位曾推動以巴和平的老人致意,包括兩位美國前總統。佩雷斯會寫詩,奧巴馬喜歡讀他的書。有份力促以巴進程的克林頓,在喪禮上的說話是動人。他說,佩老以往答應過一定會出席自己(克林頓)的喪禮,一句話,聽在人心裏,是多麼親暱、苦澀又溫暖的幽默。
喪禮可以是個很政治的地方。誰人主持,誰人怎看誰人的身分,玄機處處。我就看過很有份量的學術人物的喪禮上,有位大學高層,幾乎被親中那幫人,逼坐到偏旁位置。
人的一生,最終跟誰有關,看喪禮也不看喪禮。有心人,可以遠遠懷念;也有些有心人,必須緊緊的趕一趟。白先勇〈國葬〉寫大將軍的老副官,踉蹌送將軍一程,但當權的,無人認得他了。「李將軍生前,我跟隨了他三十年,我最後送他一次,你們也不准嗎?」
送終心事,生的死的,寸心知。
撰文:冼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