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華沙時已是傍晚,太陽卻在平常午後兩三點的位置,日光刺眼但不毒辣,空氣略覺稀薄,反倒更清新乾淨。
從酒店出來,往東不遠是科學文化宮,一座地標式建築,崇高、規整,彰顯社會主義美學,層層疊加,以致想拍得它的全貌,人必得蹲下,甚如跪着。蘇維埃政權送來的禮物,現在成了召喚舊時代幽靈的角色,在急速發展的城市裏,鎮守着觀光業的門面。
這是一個坎坷的國度,命運給它波瀾壯闊的歷史,它卻從中提煉出一種純粹、絕對的精神。再濃烈的事物,在這裏都只道是尋常。
一個民族的特質,可體現在它產的酒。波蘭緯度高,天寒。尤其冬天,在漫漫長夜,酒是良伴,讓人不至感到太孤單。波蘭主產伏特加,並以酒精度高達96度的Spirytus Vodka盛名。這酒沒有中國白酒回甘的糧食味,沒有法國拔蘭地芬芳的花果香,也沒有蘇格蘭威士忌濃厚的煤洌、煙燻。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它都是一款單調、乏味的酒,除了酒味,別無其他香。是至純至淨之酒,是波蘭的「生命之水」。
唯其如此,波蘭人才可以通過它,抵抗虛無。從黑海到東歐平原,遠古以來的斯拉夫人,直面北極圈的荒地、寂靜與白霜,跟天跟地爭奪,在在需要非凡的毅力。
這種直面虛無的勇氣,處處找得到印證。如現今看到的紅黃交織、暖綠如春的華沙舊城,是二戰後重建的。那座博物館展示的歷史圖檔裏,述說了戰爭如何把美麗的城區摧毀得幾乎不剩一片完好,戰後又在集體意志之中,怎樣被重新逐磚逐瓦興建起來,回復舊城原來的模樣。
再如舊城附近的哥白尼博物館,一座精美的哥德式建築,紅磚厚實,外觀瑰麗的紅牆下難掩中世紀末期的黑暗滄桑。然而哥白尼敢於挑戰基督教權威,提出了「日心說」,推翻長期以來的「地心說」。
亦有蕭邦,流亡異鄉多年,家散國也破,遺願要求把他的心運回祖國。死後心臟給挖出,放進據說是干邑的烈酒裏封存,千里送回華沙,埋在距離舊居不遠處的聖十字教堂一石柱內。浪漫主義鋼琴詩人,以這樣徹底的象徵形式實踐他對故土忠貞的愛。前幾年還有新聞報導說,曾有波蘭政府高層夥同神職人員夜探教堂,取出心墳細看,像國家機密一樣珍而重之。
執念若此,簡直驚心動魄,更像是對命運的反抗,奏出波蘭的主旋律。
從烈酒到科學、到戰後重建,到米沃什的詩歌、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蕭邦的音樂,都可見波蘭人反覆不斷對虛無抵抗的極致,對生命、存在的渴望,對純粹、真理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