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貨比真貨貴 - 馮睎乾

假貨比真貨貴 - 馮睎乾

九年前,張愛玲一封寫給編輯的信,寥寥七十五字,也賣得五萬四千元。近日一封張愛玲寫給「麥絲同學」的短信,多了幾行字和一幅手繪圖,居然賣得廿萬,祖師奶奶手稿看來潛力無限。這兩天,邁克先生和林道群先生都興致勃勃提及此事,林先生振振有詞打假,邁克先生則不愧為張迷,「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慈悲地站在買家一方,擔心他晴天霹靂,「由天堂掉進地獄」。大家談得眉飛色舞,我這種好事之徒自然也要湊熱鬧。
邁克說有位熱心朋友傳來圖片供他鑑賞,大概是同一位熱心朋友,早前也把圖片傳給我看,而我跟邁克一樣不虞有詐。來圖解像度不高,我又不是張迷,實在沒有熱情像陳子善老師那樣,拿張愛玲手稿出來逐字比較。匆匆看了一眼,似模似樣,實在想不出天下間為什麼有人要花工夫做這種沒大志的假。熱心朋友問是否可靠,我就應了句「應該可靠」。昨天看林先生文章,立即省悟自己中伏。其實現在我也看不透:正正經經在網上扮暖男騙富婆,或給范冰冰算命,不賺他一個億,也至少有二百萬,何苦要冒充張愛玲賺取蠅頭小利呢?
不是為錢,一定為了興趣。做假,是對真品的最高致敬。然而從「偽術」的角度看,這封給麥絲同學的信,瑕疵也真不少。先談談第一印象。那信紙的顏色,似乎要給人年代久遠的感覺。我見過張愛玲最早的一封信,是一九五五年的,紙張依然潔白。誠如林先生所言,如果真是張愛玲寫,那應該是四十年代上海的事。我也見過那年代上海的信函原件,是吳興華寫給宋淇的一批信,也沒見過那種顏色。我不肯定是否攝影燈光的問題,這疑點姑且不理。但那封信的行文習慣,有兩點明顯不似張愛玲:一,稱謂後她例加逗號,但「麥絲同學」之後沒任何標點;二,正文首句,她會在開頭低一個字大小的空位,此信沒有這樣做。
單憑以上兩點,是否可判斷是贗品呢?我看過太多真跡,反而不敢這樣武斷。張愛玲寫同一個字,往往有不同寫法,即使在同類手稿中,有時也不統一,例如書信中她多數寫「同」,偶然也寫「仝」(參見拙著《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第187頁註50)。為什麼?不為什麼,寫字不是政治,從沒有「不容字體分裂」這條法律。寫信格式不對,我也不敢斷言是假。
但林先生的文章喚醒了我體內的福爾摩斯,連忙在網上尋找最清晰的圖片,還搬出祖師奶奶的手稿影印本,認真核對一次,這才發現那真是只可遠觀不能褻玩。林先生已指出,張愛玲寫「蘇青」是寫繁體「蘇」而非簡體「苏」,我補充一下:張愛玲跟宋淇、鄺文美通信四十年,提及八次「蘇青」,八次都寫「蘇」,那封信卻用「苏」。寫信者肯定看過張愛玲的信札圖片,知道她有時寫簡體,卻不清楚她何時寫,結果鬧出笑話,例如那封信有句「胸前片略松半碼」,但張愛玲只寫「鬆」,不寫「松」。
寫信者留意到張愛玲時常塗改,並用箭咀補漏,於是東施效顰:本來寫「此為香港的最新時裝」,又硬生生插一箭咀加上「興出」兩字,變成「此為香港興出的最新時裝」。這「興出」兩字,似乎取自〈色,戒〉「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服裝」,但「興出」、「最新」、「時裝」三語疊床架屋,張愛玲刪之唯恐不及,怎會畫蛇添足?細看字跡,寫信者寫了三個「我」字,沒一個像張愛玲寫的,甚至連簽名的「愛」字也不似。
我指出以上問題,是期待有高水平贗品出現。字跡格式都是低層次模仿,連這些都不合格,應該轉行。高端的仿製品,該複製張愛玲的筆法,不是筆跡。真有此等高手,即使這件贗品賣得比真貨貴,也完全物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