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冬天,出發到瑞典採訪諾貝爾頒獎禮,朋友說:「你可以跟老校長見面了。」那時心想,每年畢業生成千上萬,莫說高錕得了認知障礙,就算沒有,他也不會認得每個學生。結果,一星期下來,在斯德哥爾摩天天日以繼夜貼身追訪,發現老校長雖然頭髮白了,說話比從前吃力了,記憶也比從前模糊了,其他一切,卻都沒有改變。
他的面上,總帶着謙和的笑容。面對記者的鏡頭,有時表現得不自在,因為已經無法完全用言語表達心中意思。好幾次,他顯得有點焦急,有點尷尬,但還是盡量配合我們完成工作。在高太黃美芸身邊,他又像個孩子。有次,我問高太,會否擔心丈夫有天連她也認不出來,一直在旁默默看着妻子的高錕,立即緊張起來,用英文說「不應該」。黃美芸「翻譯」丈夫的意思是不希望會那樣。我後來想,高錕其實會不會想說:「你不應該這樣問,美芸聽了會不開心。」
我那一代的中大學生,都懷念高錕對學生異見和反叛的包容。一位同學記得,有次高錕在校長室跟學生會、學生報代表茶敍;學生嘛,就是理想主義加點浪漫幼稚,在校長面前侃侃而談,批判校政、時政。高錕總是認真聆聽,不像現在某些大學高層,動輒以校委、校長之尊,用家長口吻訓示同學。有舊同學又記得,有次約見高錕談校政,大學高層人員事先聲明不能錄音記錄。同學當時心想,萬一校長透露什麼重要事情,不能沒有憑證,於是在口袋裏偷偷放了部walkman(是的,當年還是用walkman)。誰知會議期間錄音帶到了盡頭,同學的口袋裏傳出「卡嘞」一聲,高錕一愕,跟着微笑了一下,沒說什麼,讓會議繼續下去。
我想,傑出的科學家都應該是崇尚自由的人,因為自由是科學的土壤,只有在自由開放、容納多元、接受異見的環境下,才可以無限想像,自由探索。高錕做校長的態度,與做研究的其實一脈相承。高錕鼓勵學生不要盲從權威,高太記得,高錕當年即使與學生辯論後,回家後仍會跟她說:「甚麼都反對才像學生」。高錕發明光纖,造就網絡世界,讓訊息得以瞬間自由流通全球,改變了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和生活面貌,因此奪得諾貝爾獎。當年訪問,高錕妻子黃美芸說,網上資訊有真有假,有好有壞,但高錕贊成資訊自由流通。對於一些國家的人民仍未能自由上網,享受資訊自由,他們二人都不贊成實施資訊審查。
今日的香港,不會再有像高錕這樣的大學校長了。當權的不會找高錕這樣的人物做校長;高錕這樣的人物也不會肯做;即使做了,也不會長久。
九年前在斯德哥爾摩,高錕和太太一起參觀了諾貝爾博物館,我跟着去採訪。展品中,有一樣東西特別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四百年前伽利略的望遠鏡。歷史告訴我們,科學的發展、人類的文明,是建基於一些人曾經捍衛當權者眼中的「異端邪說」、堅持追求真理的自由。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