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西西的「織巢」,想起了許多年前亦舒說的一句話:「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說。」那麼「織巢」這部自傳體小說可是不說而說還是說而不說?我猜是說而不說:彷彿一切都說出來了,而其實到了最關情的地方,便戛然而止,又或者出現了中國山水畫的輕淡煙雲,給讀者留下了自己去體味的空間。但是書中描述母親發現女兒有了白髮的那一刻,卻依然直見性命,驚心動魄。西西自己坦言這是個愛情故事,不過是廣義的。正是: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這個難不是難為情,而是難說得清。像西西這樣一個窮畢生之力只求將一句話說得準確明白的作家,貌似行雲流水,實則一字千鈞。西西喜歡電影,書中有一段憶述從前在香港第一映室看歐陸名片,提到布烈遜的「驢子」。我想「織巢」初讀會覺得文字輕盈清逸如同杜魯福,而其實神髓則直逼古樸節約的布烈遜。你看布烈遜那靜止的畫面,拍一隻驢子在蒼天之下無聲無息地躺在羊群之中。彷彿想哭了,然而沒有。西西寫一家人為了棲身一而再再而三地搬遷,住過照相館,也住過狹小的公寓。住照相館害怕暴風雨打碎櫥窗玻璃,又要防小偷。小公寓改建浴室廚房,要暫借鄰居的廁所。這些西西都一一描述無誤,但辛酸艱苦,不着一字。是為了尊重讀者,都留下了給自己,還是通過藝術的滌淨而化解了?其間的曲折辛勞如同織巢鳥的織巢過程,一枝一葉,慘淡經營卻又充滿情趣。西西寫一家人如何在不同的環境之中共處,起居飲食,力求改善,全是素筆白描,「我城」的顏色明艷,豐富意象,靈感湧現的俏皮話和音樂節奏,全部隱退。那文字的樸素,如同格林兄弟筆錄民間農婦述說的童話。書中通過母親的口說:「我本來想寫我的故事,但寫了一陣,已老眼昏花,想到我這一輩人的故事,就像其他人的故事,不外如是,也就放下筆來。」讀者千萬不要被瞞過了;那只是和曹雪芹說「石頭記」是滿紙荒唐言一樣罷了。你看西西不動聲色地詳細描繪母女三人的生活,彷彿如同雀鳥,就像普魯斯特描繪戀愛中的男女,互動牽引如同陽光雨露中的花朵,完全出於自然反應,沒有絲毫反思提升,而其實反思提升盡在準確的文字裏面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字去概括「織巢」,我只好用真,情真意切事事真,連母親的自傳和二姨的長信,都並列出來了。連最瑣碎的生活細節都捕捉呈現了。西西交朋友亦真誠相待,然而她也極為隱私。(亦舒說西西是真正的貴族。)「織巢」裏面的搖椅、樟木箱,妹妹婚禮穿的牛仔褲(是書扉頁題字紀念我的母親,其實內容更多是悼念妹妹),父親的逝去,在她的作品中一再出現,可以互相對照補充。然而在「織巢」的姊妹篇「候鳥」裏面有素素還在手抱的時候被年輕的姑娘不小心將她丟進河裏的故事,但是她告訴何福仁掉進河裏的其實是她的哥哥。而結束全書的,竟然是母親口中的阿彩。阿彩有點像希臘悲劇中的chorus。「但是阿彩不是也老了?人老了,還看得真切?」這個真,還是以問號作終結。
西西曾問我:「如果有一本書,你明知沒有人會看,你還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