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憶懷何其芳 - 林道群

俞平伯憶懷何其芳 - 林道群

新文學中的舊文學,向來是有趣的話題。胡適之寫白話詩,是現代詩最早的嘗試,但後來我們發現,《嘗試集》的新詩,有些其實是嚴格按詞牌規定的字數平仄押韻填的舊詞,只是沒有把詞牌標出來而已。我手頭有《嘗試集》手稿本,可以看出,他寫「前度月來時,你我初相遇」,填的是一首《生查子》。賣的是新瓶陳酒,陳酒令人回味,怪不得胡適白話詩也那麼耐讀。魯迅新詩《我的失戀》雖然淺白好玩,但我一讀再讀的是他晦澀難懂的「曾經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這種。和魯迅《狂人日記》在同一期《新青年》上發表出第一首新詩《春水》的俞平伯,二十年代出版過幾本新詩集,後來再寫幾乎都是舊體詩詞了。
日前在北京中國書店,購得俞平伯舊體詩墨蹟一幅,曬在臉書上,並略略一提當年。只點到即止,編劇陳韻文看到,她好敏感,好像知道俞寫給何其芳這首詩的故事,好像也知道我言下之意想說什麼一樣。
俞平伯這幅墨蹟:「習勞終歲豫南居,解得耕耘勝讀書。猶記相呼來入苙,雲低雪野助驅豬。息縣東岳集事,有懷何其芳同志。荒蕪兄正。」落款弟平,鈐俞平伯印。荒蕪在墨蹟背面注明寫於一九七七年。
一九七七年,何其芳因病辭世。同在病中的俞平伯一度悲痛不已。這詩即成於此時。哀訴無由,題詩寫給他們共同的好友荒蕪,因為詩中所記,是何俞荒蕪三人六九年同在河南息縣東岳集幹校勞動改造的往事。俞平伯積肥、種菜、搓麻繩,何其芳餵豬。這些我都在《俞平伯日記》中讀過,那是一部讓人欲哭無淚的日記。六九年下放幹校前何俞李同在一學習班。剛到幹校,何俞編在同一個菜園班。次年元月廿八日,七十老人俞平伯,日間爬糞積肥,晚間冒雨摸黑赴讀報會,下雨路濘而滑,連跌二次,有一路人拉起,攙扶。幸遇荒蕪,後由荒蕪伴歸。頗有共患難之感。幹校一年多,七一年俞重寫《一年來我思想動態》,八千字。其後宣佈回京,文學研究所四人中有何其芳和俞平伯。好像比錢鍾書楊絳回得早,容後翻檢牛津版《幹校六記》。
當然,何俞的因緣情誼,遠早於幹校一起餵豬趕豬。何自認是俞的學生,緣於三十年代在清華聽過俞的課。陳韻文在臉書上留言,若有所感的那件往事:一九五六年文學所評職稱,何自降二級,讓俞一級。這與五四年「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大批判相比,小巫大巫。五四年毛澤東親自發動大批判整俞平伯,何其芳深知利害,冒風險維護俞,風高浪急,令人攥一把汗。另文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