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將食物入畫的主意是潘敦出的。
前些時候他來香港，照例住在中環「文華酒店」，相約午飯，在咖啡廳，依窗而坐，看着中環街上行人如鯽，惶惶涌動於夏日炎陽之下，儘管盤中午餐不盡人意，卻也自有一番清涼的愜意。輕鬆聊天，說書論畫，臨末了跟我說，你可專畫些尋常食物，如葱油餅，如生煎包，再書上文字，應該有趣。
不一日，獨自在家午飯，菲傭知我胃口，獨沽一味，炒了一碟芹菜肉絲。芹菜碧綠，肉絲豐潤，熱騰騰，芹菜的香味彌漫開來，特別提神。每逢此時，就會想起跟芹菜炒肉絲這道菜的緣份。那一年去廣西探望在山溝裏工作的父母，從上海坐火車，兩天兩夜到了全州，飢累交迫，帶着一臉煤灰住進「栗木錫礦」設在全州的招待所，天色已暗，晚飯時間已過，招待所食堂本來都要歇菜了，但聽說竟有一個大城市來的孩子要求吃飯，大師傅似乎一輩子沒見過上海人，好奇心起，便法外開恩，特地開灶，很熟練給我炒了一碟芹菜肉絲，另加一大碗米飯。那芹菜切成寸許，碧綠鮮嫩，肉絲用生粉捏過，特別滑膩，且肥肉頗多，油香溢齒，當時連盡白飯三大碗，滿嘴油花，美得不行。從此以後，芹菜炒肉絲成了心頭之好，有它下飯，不思山珍海味。思念及此，又想起潘敦提議，便取筆展紙，畫了一碟芹菜炒肉絲，畫時用心用情，畫成觀之，真像一回事。從此開始，興致大發，得空就畫食畫菜：生煎包，葱油開陽拌麵，大餅油條，冰糖元蹄，水煮魚頭，響油鱔糊，上海暖鍋，清蒸鱖魚，鹹肉春笋──諸如此類，畫完配上相關文字故事，人看了，或許就是集體回憶。如此畫了一段日子，積了數十幅，下星期拿去上海開畫展，董橋兄賜字題名為《人間煙火》。
在我們的記憶中，食物是不可缺席的一道風景。這道風景往往是個引子，牽扯出幾許喜樂哀愁悲歡離合，見物如面，在腦中裊裊升起，如絲如縷，繚繞縈繫，纏綿者，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