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城先生,我是《蘋果日報》編輯,姓鄭,董橋先生想請你寫一篇關於小甜甜的文章,可以嗎?」龔如心女士逝世後不久,我接到這樣的一個電話,來意表達後,自不會拒絕。一來龔如心是我的阿姨輩;次則能借一角方塊寫她,也是我的心願,就寫了「年輕時候的小甜甜」,橋兄厚我,刊在顯眼的港聞版。小甜甜發跡後,一舉一動備受傳媒關注,她的現況,人所共知,可年輕時的生活,知之者不多。家父是王德輝的師父,機緣巧合我十歲時已認識王氏夫婦。男的俊朗,女的婉柔,拖着一頭臘腸狗,每夜朝我家門闖。日子一久,我就「auntie auntie」地叫得價響。乖吧?所得回饋不外拖肥糖兩三顆,想上茶樓吃蝦餃、買新奇玩具,甭想!這篇文章看的人不少,並未為我帶來為《蘋果》寫稿的契機。一路要到一零年投稿週日《蘋果樹下》,獲董橋兄採用,這才成為《名采》一份子。隔了一段時日,我參與一個文化界飯局,有一個鬍子長得比我還長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打招呼:「我是鄭明仁,還記得我嗎?」聲音依稀可辨,臉容陌生,一時真想不起來。鄭明仁狡黠一笑:「哈!我見過你,你可未見過我!」坐下交談,方知他就是多年前那一位鄭姓編輯。相逢不如偶遇,我們雙手緊握,展開了一段友誼。
鄭明仁那時已退了休,賦閒在家,偶然當義工。我見他精旺體健,大可多幹幾年。明仁嘆口氣:「西城兄呀──我做傳媒幾十年,夠了,現在我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喜歡的事是啥?就是買書、藏書、看書。明仁積財有道,在康山一帶置了個幾百呎房子,不作居停,而為書藏。幾百呎的房子,拿來住人,多好!偏偏咱們明仁大少爺卻把它築為書海。我愛書,從不藏書。蝸居幅仄,容不下書,只能納下喜歡的書和工具書。明仁不同於我,只要對眼,即購入珍藏,時代橫亙久遠,民國時候的《良友》到近代香港的《新知》他都有所藏,難道真想跟四大名閣:北京文淵、瀋陽文溯、承德文津、杭州文瀾等較勁?你想找什麼書,在他汪洋一片的書海裏,伸手撈去,大抵不會空手而回。其時,我已着手寫懷舊文章,每遇資料難求,都會向明仁求助,他二話不說,十分鐘內弄妥,難怪亡妻要說明仁大哥快過google。日本朋友研究六七十年代香港情色小說,尤重夏飛。夏飛我不多聞,乞明仁代籌謀,即送上資料並附一本夏飛大作。原來夏飛是一個共同筆名,執筆者有數人之眾(註:有關夏飛,傳聞紛紜,有說是女性,亦說是神秘作家,迄未定論)。若非明仁提點,我一直蒙在鼓裏。我住杏花邨時,明仁午間偶來商場咖啡店,跟我聊天,內容不離書。藏而後撰,說受我影響(那敢當),寫了一系列的香港舊聞,資料詳盡,鋪排精細,還原舊日香港面貌,裨益後學。
明仁記者出身,有職業本能,只要你話中有他感到興趣的題材,必然「打爛沙盆問到篤」,我就吃了他一記重棍。某次茶敍,口快說了劉以鬯先生昔日截我的稿。這位大少爺,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就來一篇《劉以鬯腰斬沈西城》。題目駭人,談論者眾,也虧得他這篇鴻文,讓我知道事實的真相,我錯怪了劉先生,後悔莫及,今天只能再說聲「對不起」。明仁命大福厚,前年感冒菌侵肺,險赴修文之召。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幸得醫療隊悉心照顧,終於像曹聚仁一樣浮過了生命海,重投人間,筆耕不輟。他日夕窩藏書海,喜洋洋,樂悠悠,一派自得。積書越來越多,鬍子越長越長,添一襲藍青長衫,便是林下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