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星期回到香港,辦點私事。其餘時間,除於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作了一場有關印度中觀思想的演講外,大都忙與親友聚舊。其間,發生了一件令我難以忘懷的小插曲。但觸發這次奇妙聚會的,卻是源自去年夏天一段無意間的對話。
由於已有好幾年未有回港,跟我認識逾三十年的周同學,舊年與家人特別到來多倫多一聚。那次的旅程,周同學原本也打算帶同父母一起,但周父於出發前三個月左右,意外地需動手術,故未能同行。一晚把酒夜談之際,周同學提到父親的年紀,我才發現原來與家父同齡。周同學記心好,竟然記得中學年代時,我偶爾提過家父是「華仁仔」,然後他說,其實周父當年也是唸香港華仁書院的。那夜,我們忽發奇想,有天我到香港的話,一定要介紹兩老認識,說不定他們是失散了的老同學。
上星期,我們真的安排了這個飯局。兩位老人家見面時,竟有點靦腆之態。還未坐下,周父便問了一句似已縈繞心頭多時的話:「你是哪一年畢業的?我是1953!」,家父愣了一下,答道:「我也是啊!」。周父繼續問:「你叫甚麼名字?」,家父便如小學生一樣,回說:「我叫邵致平」。然後,周父側頭一想,搖頭說:「真的沒甚麼印象」。這時候,輪到家父問他的名字,周父答:「我係周錦榮」。出乎意料地,家父竟然說,「啊,我聽過,記得記得」!眾人都面面相覷,就讓他們倆打開回想那些年的話匣。
原本非常客氣的兩位老人家,幾句客套話過後,便幾乎靜了下來。但當周父提到他當年最好朋友的名字時,氣氛忽然便激活起來。那位名叫嚴秉正的好友,家父說也是相交甚篤,但補上一句:「已過身幾十年了」。周父對消息似感難以置信,剎那間失落惘然,慢慢道出許多往事。那時周父的爸爸是一位牙醫,診所位於中環皇后大道中的洛興行(現今位置為萬邦行),而他便住在診所之內。那位嚴秉正,每天早上就在對面街喊周父名字,着他一起走路上學。家父聽後又是一愣,因為我們家與洛興行頗有淵源,故他聽來特別留心,而對於那位周夢祥牙醫,也記憶猶新。日軍統治香港之時,家父一家便是住在洛興行內一個鋪位。如此說來,周父與家父便曾是「鄰居」了。戰後,家母還沒有認識家父之前,也曾在洛興行的萬成百貨公司工作,可說另一重的巧合,那是後話矣。
兩位當年不大認識的「鄰居」,說起來也有不少互相認識的老同學。他們提到了好幾位名字,包括韓湘榮、潘若燊、陳世凱等等。周父畢業後,跟大部份同學都失了聯絡,反而家父則幾十年間仍與他們相約不斷。我和周同學不識趣地說,不如替他們安排一個更大型的聚會,讓這些舊雨共聚一堂,卻原來那大堆的名字裏面,泰半已經過身,其中一位剛於兩個月前離世,尚存的另一位,則住進了安老院,不便應酬。眾人頓時沉默,周母馬上為我們打圓場,恭賀兩老還有這樣的體魄和精神,聚首回想當年。
當時的華仁書院,位於羅便臣道2號,亦即高主教書院中學部現址。我和周同學的相識,便是在高主教。兩老提到的名字,都是同班同學;毫無疑問,他們是當年的華仁同窗,只是並不相熟。兩位「華仁仔」畢業時才不過二十歲,竟然於六十五年後碰上,而雙方兒子又於同一校址相遇,成為同窗老友,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巧合。
散席前,家父忽然提到他們之間還有一位同學,就是胡應湘先生,大家都笑說不敢聯絡相認。日軍打到香港之前,家父住於堅尼地道,那時胡先生有私家車接送,經過家父住的地方,不時會順道載他一起返學。聽到這裏時,輪到我愣着了。記得小時候跟姑姐學習樂理,同班之中,便有胡應湘的兒子胡文新,下課後不時請司機送我回家。幾十年恍眼便過,卻從來不知當中竟有各種千絲萬縷的交結,而歷史則以不同形式不斷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