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年前,不管春夏秋冬,一到週末,都會去逛神保町舊書街。乘山手線在神田站下車,若想節省腳力,可轉坐巴士,一兩個站便到埗。寓獵書於運動,我多選徒步。每走過明治大學,那古氣盎然的巍峨校舍,都會讓我不期然地發起思古幽情。抱着這種心態走進舊書店,更能體會獵書的樂趣。愛到靖國南街的「三茶」書房,這是日友日野壠三(曾獲芥川獎)作出的介紹──「沈君!你既然那麼喜歡江戶時代的風物,那麼神保町的大屋書房,你非得去看看不可。那兒有你喜歡的浮世繪。」山茶書房店面不大,舊書排列雖不整,找書不難,易得心頭好。菱川師宣畫集開價一萬日圓,窮書生買不起,卻又依依不捨,只好打書釘。店員心地好,過來推薦──「也有較便宜的,一千五百元。」手指不遠處的木桌子,上面放着菱川師宣小冊,翻開看,都是《回眸美人》的姿影 ,體態豐華,艷如芙蓉,哪能不買!攜回家臨摹幾幀,復得草苗幫忙着色,居然不賴。她戲說:「坊っちゃん(少爺),你是小樣的菱川師宣啊!」草苗去世已四十四年,她口中的小樣菱川師宣,已成垂垂一老翁。既來到神保町,不能不去「東陽堂」,中了知堂的催眠,要查找日本女性的國民性,那非得看井上清的論著,買下《日本婦女史》(三一書房)翻了半部,酡然欲睡。性遠學術,還是翻看福永武彥的小品愜意。回程走訪鈴蘭大街的內山書店,去得頻密,早跟老闆娘混熟,聊起她的大伯內山完造:「死也要死在中國,唉!真是太愛中國了。」老闆娘深情地說。每來內山,都肩負着任務,為劉以鬯和黃俊東兩先生購書。店內舊書琳琅滿目,可所需絕版書不易覓得。老闆娘堆着歉意的笑容:「葉San!我盡量查找看看,下個星期你再來,可好?」
日本養成的習慣,回港後仍未斷,閒時也會去逛舊書店,不像日本那麼具規模,香港舊書店雜亂無章,東一家,西一所,往來費時。承俊東兄好意,介紹了兩家:灣仔「波文」;油麻地「實用」。「波文」老闆黃孟甫,福建人,年齡跟我相仿,很談得來,一個星期總會去一兩回,沒客時,坐在逼仄的店堂間,喝茶,聊天。「波文」有不少絕版書,供不應求,孟甫就重印,賣出後,跟供書者分賬,倒也公道。簡鐵浩校長是藏書家,供書最多,還有掌故大家高伯雨老先生和黃俊東亦盡了不少力,非為牟利而係傳承。司馬長風告訴我「不少新文學資料都是黃孟甫先生義務提供的。」孟甫對文人抱有一定的尊重。後來,擴張過急,印書太多,週轉不靈,被迫結業。這之後,再也沒見孟甫了,一算,四十多年矣,故人無恙?「實用」龍老闆一等一的好人,那時我迷周作人的小品,手邊僅得《雨天的書》、《夜讀抄》和《苦茶隨筆》,心有不甘。龍老闆一力擔承:「包在我身上。」一番辛勞,終於集齊。一列知堂小品排在小書房書架上,井然有序。挑燈夜讀,遇好句佳言,即用紅筆圈下並注批,吟誦再三,苦思其意。搬家了,妻把它全送人。多年後,努力蒐集,僅得數半,幸好《知堂回想錄》還在,不然死難瞑目。
多年前在一個晚宴上,我認識了王氏兄弟,經營「上海書局」,一談投緣,邀我去干諾道西的一幢舊樓上的書店看看。面積廣,天頂高,中央一排長木桌,天花板底下東西牆角拉鐵線,縱橫交錯,一端有鐵夾,用作傳稿件,方便實用。小王先生告我,上海《北新書店》也是同樣格局。在香港,《上海書局》唯我獨尊。我跟《波文》和《上海書局》有段淵源。前者出版我處男作《梅櫻集》集;後者發行了我的推理短篇《怪蛾》,都是白頭宮女話玄宗的舊事了!王氏兄弟如今可安在?不敢尋問。正是:回憶曩昔,都如夢痕 。
附記:「國風堂」去矣,舊書店又弱一家,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