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見 - 馮睎乾

夢中見 - 馮睎乾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杜甫
「人生如夢」是句老掉牙的話,正因為老掉牙,我們往往忽略它的深意。夢之為夢,由於它不長久、不分明,清醒時化為烏有。但現實不就這樣嗎?一個月前此時此刻,你在做什麼?十年前呢?都茫茫然了。人生一切皆不長久、不分明,風馳雲捲而去,到頭來像一場夢,了無痕跡。然而身在夢裏的人,往往在新夢中發現舊夢蹤影,反之亦然。
上周三因為某件偶然的事,在早上趕到大埔,一個從前住了很多年的地方。又因為另一件偶然的事,我到了火車站大堂一間快餐店吃早餐,一邊吃一邊憶起陳年舊事。記不清多少年沒光顧了,去得最密的日子是九七前後,下午茶五蚊一杯咖啡,坐多久也可以。室內還有人吸煙。我喜歡坐在望月台的玻璃窗位,手執《詩經》,低聲吟哦一輪,友人Y也就到了。他每次都穿長袖格仔襯衫,淺藍牛仔褲,夏天就捲起衣袖。我們在店內背一陣書、聊一會天,不覺消磨半日。一晃眼廿年,窗子是一樣的玻璃,月台是一樣的風景,除了煙味不再,彷彿一切沒變。
紫微斗數老師有一金句:「凡走過的路必然留下痕跡。」原意是:你走過的大運,不會一走完便無影無蹤,它們必留下痕跡,調整現行大運的意義。這句話很有深意,也不限於算命。假如沒有上述「舊夢」,這只是一間我路過的快餐店,不會成為我青春的紀念碑。離開時才想起,當日是Y的頭七。是否冥冥中的安排,令我恰巧在這一天舊地重遊,以這樣的方式懷念他呢?
多年來從沒夢見Y,最近卻夢見兩次。第一次是在他過身前兩日。夢中甘國亮(我不認識甘生,最近也沒想起他)住在九龍城、土瓜灣交界一間很大的房子,他在朦朧夜色中邀請我和Y去坐一坐,同場有個似乎是他助手的男人。我們在他家看錄影帶,是梁朝偉主演的文藝片,看到一半,Y說很累,先告辭,我們送他下樓,然後我和甘生站在街頭談張愛玲。我直覺這個夢很不祥,兩日後果然傳來噩耗。誰知再過兩三天,有位住九龍城、土瓜灣一帶的朋友邀我造訪,抵達的時候是下午,並未想起那夢,但坐了兩三小時,夜幕低垂,燈光跟夢中環境接近,現實和夢就在電光火石間重疊,讓我一下子想起那個夢。房子同樣很大,地點、氣氛和燈光都吻合,我們沒看梁朝偉,但也談張愛玲,最巧的是,友人的確有一位男助手同場出現。到底我是在新夢中憶起舊夢,抑或舊夢本已暗藏新夢呢?我說不清,只知道夢中見到的故友,醒後再不會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