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叉的生命線 - 馮睎乾

分叉的生命線 - 馮睎乾

2018年8月15日晚10時19分,我如常坐上銅鑼灣開出的小巴,機械式點開iPad看書,沒一絲異樣感覺,當然也不曾想到,Y就在那分鐘因為器官衰竭,終於從這個高天厚地的宇宙逃脫了,像他兒時興致勃勃地觀察的小貓,從櫃頂的一隻抽屜,神秘地逃入另一隻抽屜。
1997年,香港被收回,這件全球矚目的大事,在我們卻彷彿從不存在。那年我住大埔,幾乎每個星期,我和他都相約在大埔見面,活動千篇一律。先由火車站步行到海濱公園,沿途輪流背誦大家約定熟讀的詩文,他背畢〈周南〉,我便背〈召南〉,然後掉轉,如是者一兩年,背下不計其數的經、子、集(史比較少)。我們背書是興趣使然,像別人打牌唱K一樣單純,不為考試,更沒興趣當學者。辦妥以上「正經事」,我們才安心閑聊,由戀愛煩惱到時空本質,無所不談,但很少同意對方意見。連繫我和他的,並非背書這類表面上的興趣,而是一個我無法向外人說得清的「世界」。
我們的氣質判若雲泥,只是恰巧被擲進同一精神世界,一個早已逝去的書中世界,自然而然便了解對方,甚至無可避免地成為朋友。那時候我很孤獨,不想認識任何人,包括他,但我們卻一而再偶遇,有次更在同一卡列車碰頭,大家基於禮貌,被迫聊天,無可奈何成了朋友。那是1994年尾,我和他都嚮往一個消失的世界,沒想過明天。他愛書,似乎認為書是那世界的載體,因此跟它們形影不離,志願是擁有一個書齋;我對書並無愛憎,只盼望在當中覓一秘道,悄然鑽進塵寰外的無形世界,然後讓肉身像幻影般繼續在浮華現世遊蕩。某程度上我們都求仁得仁。
大約是七八歲的時候,他第一次玩這遊戲:先準備一個有四隻抽屜的櫃,那種六七十年代很尋常的大陸廉價衣櫃,裏面要堆滿舊衣服,不可吝惜;再準備一頭貓,毛色不重要,但不能太老,老貓太懶,不合格;然後用手捂住貓眼,小心翼翼把牠放進最頂的一隻抽屜,緩緩推上,當心夾到貓頭。耐心等數分鐘,再拉開時,貓已消失無蹤。頭一次玩這遊戲,他萬分震驚:我的貓呢?焦急地逐個抽屜拉開檢視,最後發覺,牠已從抽屜後那極其狹隘的罅隙,鑽進從上數下去第三隻抽屜裏去了。隨之而來的,是連串茫然不可解的問題:貓怎麼發現那條「秘密通道」?牠怎會生出逃跑的念頭?既來之則安之的睡在原位,等我再拉開不好嗎?莫非牠根本不相信我會再開抽屜?諸如此類。玩了兩三次,新鮮感不再,人和貓都拒絕再玩。但這遊戲卻予他一個人生啟示,他說:「上帝投擲我們進入這個世界,我們卻報以『始料不及』。人生,如果有甚麼意義可言的話,那就只可能是不斷的創造『始料不及』。」
有理論說,宇宙是一台超巨型量子電腦,世間所有物質能量,只是它運算出來的信息而已。果真如此,人類自以為的「始料不及」,在它都是「算無遺策」。從這角度看,人生如果還有什麼意義,極其量是令自己和他人愕然,上帝是不可能驚訝的。然而在絕大多數的人生,我們甚至沒能力成為自己意想不到的人。他離開的前兩天,傳來短信,說臨天光腦海無端浮現一聯,「窗外觀龍勢,閑中賞異香」,問我是否前人所作。我一看已覺不祥,答從未見過,他也沒說什麼。我連忙再翻看命盤,明年天干屬己,他流年走入山洞般的巨門,昌曲統統化忌,有點凶險。我想「還有一年」,竟放心起來,「始料不及」的是,事後才知道星期三正是己日,流日也恰巧入巨門,昌曲化忌,晚上10時19分是亥時,流時又恰巧再入巨門……如果宇宙真是量子電腦,難道人的命運程式就是這樣解密?
入醫院前,他忽然在網上聊起舊事:「有次喺大埔行行吓,我問《紅樓夢》裏面我哋似咩人?你諗唔到。我答:「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我倒是印象全無,但很感激他提醒我,大家歸根究底來自同一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