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衫與文藝 - 柯惟得

長衫與文藝 - 柯惟得

去年香港電影資料館曾經穿越時代翻閱旗袍的篇章,之後藝術中心又與香港歷史博物館合作,在赤鱲角機場禁區22號登機口擺設攤位,向行將僕僕風塵的旅客講述「香港長衫故事」。
再次感謝辛亥革命,不止把帝統朝代扔進廢物箱,還全盤瓦解服飾的等級制度。長衫故事縱有一疋布長,自當洗耳恭聽。
參觀展覽攜同聯想力,可以是就手的字典,為說明文字提供註腳。既然拿長衫與文化打交道,不妨牽涉白話小說,看衣衫怎樣表露內心世界。民國初年有一款服裝說是長衫,更似衣裙,特點是大襟襖衫有弧形下襬,配襯素色黑裙,知識女性從晚清寬衣博袖解放出來,這款「文明新裝」可說是她們的宣言。
巴金《激流三部曲》的琴表姊,想像中就是這樣打扮。因為有機會被母親保送到學堂接受高等教育,思想較為前衛,儘管也有懦弱的時刻,基本上勇敢正義,與高家二少爺談戀愛,對他的姊妹也頗有影響力,就曾鼓勵高淑英為自己的命運據理力爭,更協辦《利群週報》激勵青年讀者的新思潮。
五四運動肯定男女平權,反映到衣着上,一些女學生開始穿着男裝長袍,多是素淨顏色,布料粗厚,比較衣裙簡單,魯迅小說的部分女主人翁,應該就是穿着這類服裝,譬如〈傷逝〉裏的子君,男袍加身,可以理直氣壯地向世界宣稱:「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她還不惜脫離封建家庭與涓生相宿相棲,後來作繭自縛,卻是另一回事。
一九三零年代至四零年代,香港長衫可以改名短衫,下襬與臀圍等寬,如果沒有襯裡,下身需要配置襯裙維護當時的法紀,風氣自西方席捲而來,美腿親王都不想暴殄天物。女性爭奇鬥艷本是天性,倒觸動我聯想到張愛玲經典〈傾城之戀〉裏的旗袍大戰,寶絡為了奪取范柳原的心,在家人擺佈下,相親時不惜穿着用巢絲衣料剪裁的旗袍,還佩戴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和綠寶戒指,真槍實彈嚴陣以待,白流蘇卻不用袍甲上陣,一襲月白蟬翼紗旗袍,已經令范柳原三魂不見了七魄。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中國內地政局不穩定,不少在上海顯赫一時的裁縫移居香港,他們似乎沒有在九龍的上海街留下多少情話,不如手執劉培基的自傳《舉頭望明月》,聽他低首思量追隨上海師傅學藝的經過。
如果說長衫在文學上留有點點桃花印記,見證在電影菲林,開出一樹海棠,長衫與映像千絲萬縷,「香港長衫故事」着墨不濃,只約略提到一九二零年代廣州和香港兩地的女伶出席公眾表演場合,把長衫當作制服穿,風氣其實來自上海,當地的女星都認定長衫是時尚的標誌。
一九五零至六零年代,手提衣車進軍尋常百姓家,知慳識儉的家庭主婦隨手用來做長衫給自己穿,電影既然反映現實,長衫也就成了片中女角的便服,趁機引來「穿.越.時代:旗袍篇」拉長補短。
香港電影資料館起碼把舊時的長衫分作兩類:「新時代女性」的長衫是良家婦女的護身符,《蘭閨風雲》的蘇鳳,穿着短袖閃金長衫,還會追尋婚姻在傳宗接代以外的意義。乖乖女比如《苦命鴛鴦》的白露明和《香港之星》的尤敏,披上深綠大小橫間或淺黃右襟花邊的長衫,只會漠視愛情,把全副精神寄託在工作上,決定一輩子為大眾服務,一剎那的心滿意足要拿多少寂寥歲月交換?反為「活在暗角的靈魂」的長衫,暗示生活裏可以有更多抉擇,白光的三奶奶在《血染海棠紅》穿中袖黑地綠紋加上粉紅橫線的長衫,就是好食懶飛的樣辦。王萊是劉露茜,在《三朵玫瑰花》穿起無袖米色地粉紅綠金互撞的長衫,施展狐狸精的厲害,連平日溫婉的夏夢,在《日出》裏披掛小袖藍地白花長衫,搖身一變為煙視媚行的陳白露,替自甘墮落找個響噹噹的藉口。
一九七零年代,隨着紡織與製衣業日漸蓬勃,衣服款式繁多,長衫逐漸淡出日常生活,短短十多年,影壇已經拍攝懷舊片追憶逝水長衫,難道真如邁克所說:「……與其被人糟質,不如自己七手八腳製造一番熱鬧,寫進歷史也就成為確鑿證據……」誠如電影資料館指出,八十年代到千禧年長衫又成了戲服,遙領風騷應該是二零零零年的《花樣年華》,王家衛着令服裝部裁剪二十多套長衫供張曼玉替換,突顯她的優雅與性感,長衫頓成集體回憶。
儘管長衫在日常生活蒸發,出其不意又會在眼前一亮,社會名媛出席隆重宴會就會穿着長衫表示莊重,電視節目主持人邀請嘉賓談論戲曲,身上披掛的是一襲白地繡有梅花的長衫。千禧年後,長衫更榮登院校和自家工作室,成為設計和製作過程的示範。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