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北部在柏楊筆下是異域。今天山區裏的森林都是野豬，香甜的鳳梨不值錢。因為拯救「野豬足球隊」事件，全世界都記得這個地方。
美塞是皇太后自然環境保護區。天然純淨與知識文明結合，本土與國際的念力，造就睡美人山洞拯救事件近乎完美的結局。一對靈魂人物，英國人Vernon與泰國人阿六，兩個熟悉山洞的專家，在關鍵的時刻，做了關鍵的事情。
Vernon Unsworth是居於幽靜樹林與田野之中的英國洞穴專家，在分秒必爭的救人過程，他很早便堅持向泰國政府高層提出要盡快邀請外地潛水救援專家參與行動，本來個性低調，卻因為跟Tesla老闆Elon Musk罵戰而矚目。阿六則是守在中學大門的夜更保安，跟Vernon因為熱愛探索洞穴而成為好朋友，他是開初為繪畫洞穴地洞提供實地意見的功臣，讓海豹部隊隊員及外地潛水員推展救援行動。
撰文：冼麗婷 攝影：蔡福生
記者七月九日晚上到達清萊，人剛救了一半，直至十六日返港前，真假「野豬」沒見過一眼，卻在睡美人山洞外遇到英國洞穴專家Vernon Unsworth，這個靈魂人物是第一個參與救援的外國人。
一念能滅，一念能永生。如果來睡美人山洞有真因果，最少，要先聽聽睡美人山緣起。話說西雙版納景東有位公主看到一匹駿馬後，念念不忘，結果，她因為跟一位馬夫學習騎術而相愛，不能自拔。最後兩人私奔到了暹羅（泰國）森林，宮中侍衞追捕而至，十三個兵殺了馬夫，並要公主回宮。懷了孕的公主寧死殉愛，流出的血，變了河流，她躺着的身軀，成了睡美人山嶺。民間傳說，馬夫轉世成了和尚。而今次發現野豬隊前，也有一位前來山洞做儀式的緬甸和尚，巧合地，受困的足球隊成員是十三人。
回到今天，記者遇見Vernon之時，並未知道他剛接受了CNN訪問，而且與Tesla老闆Elon Musk纏了口舌是非。穿T恤短褲拖鞋的洞穴專家，走近看去，一張鍍了陽光的白臉，兩顆眼睛望人，非常銳利。一開口，講明不受訪，拒絕人，清脆利落。可是，泰國洞穴專家阿六說Vernon很重要，是既熟悉睡美人山洞，又能統合世界專業潛水員的專家，記者是沒有選擇的。
「Vernon，我寫了一封信給你，很希望你能看一下。」記者遞上卡片。他眼睛瞪得亮亮光光，聽着，點頭，像豹一樣探視着來人的意圖，但答應會在電郵溝通。
「我希望能把這個美麗故事帶回香港……」他冷笑，轉身就走了，幾步以後，側身回頭斬釘截鐵說：「你再跟着我，我要連你的卡片都立刻扔掉。」記者立正，靜默審視。對付這樣的人，心裏不能軟弱。不管他說甚麼，不管態度多不友善，採訪目標是很清晰的：他是救人計劃裏的靈魂人物，一定要訪問他。如果這個時候就停止，那何必要跑到清萊？
「Vernon，請一定要看我給你的信。」像隔着一道防線，記者高聲喊過去。他大概是感覺合理，點點頭。當繙譯的太太追上來，說了一些話，應該是想幫忙勸他受訪，但最終，女人順着男人的意思一起離開。
「我還要回來泰國的」
記者轉身走向攝影師說：「要立即跟着他走，繼續拍攝他更多的錄像及相片。」攝影師執拾了一下，背着三部相機，一個重型背囊，很快追了上去。記者背着背包，急步跟着跑，心裏想，平日行山很重要啊。
從睡美人洞口外面，跟着英國洞穴專家走了一公里，到達他泊在車路旁的福特私家車前，他在電話跟人說話：「我是洞穴專家，從來沒有潛水，將來也不打算潛水。」一路上，他沒有回頭兇記者，當然，也沒有回心轉意。
從背後看一個人，有太多風景了。探穴救人的內容一點一點慢慢公開，但救人專家真實一面，都在這一公里。Vernon拖着穿政府制服的泰裔太太的手，走着走着，怡然自得。半路中途，他突然脫了拖鞋，赤腳向前走。太太無可奈何地笑了，也脫了腳上一雙高踭鞋，換了丈夫的拖鞋，繼續前行。
「他是個很疼你的丈夫，對嗎？」記者用問題再試探，兩人笑着沒理會。走過了一小段，他與旁邊駐守的環境部門人員主動攀談：「她偷了我的鞋，她偷了我的鞋。」原來英國人懂得說笑的。「我作證，她並沒有。」記者高聲在馬路一旁插嘴。最後，Vernon主動走過來留下電郵地址，並說會寫電郵給記者，但拒絕留一句sound bite。
此前一天，他接受媒體訪問時，批評美國Tesla老闆Elon Musk建議用的小型潛水艇，是公關技倆。另外談及海豹部隊的救援工作，又好像被誤解對海豹隊不尊重。英國洞穴專家Vernon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因為不死心，那天下午，記者跟隨當地一位議員，進入Vernon美塞的家參加派對。進入他家，比進入山洞容易，好想知道他心裏是不是有難處。
在英國人的前院，他太太正在烤魚。再步入長長戶外走廊，心裏震動了一下，從沒見過，一大片像剛收割了的棕色乾淨泥田，一行一行淺水，啡的、藍的、綠的和諧實景，像幅偌大的動人油畫。可是，英國專家說話依然火爆，對記者很有戒心，「你可以留下來，但不能錄影」。炯炯雙眼，依然像隻豹。
「我會離開泰國，我還要回來泰國的。」他坐在長廊的木凳上，嚴正跟記者說。若果是小說情節，這一句，開始進入核心了，這是一個居於泰國的英國人此刻的憂慮，道出了決絕拒訪的原因，他的處境，只有他知道。
「Time is running out ! 」
記者跟他的心情當然很不同。露台上種了如長長幕牆一樣的火龍果，驟看像仙人掌的莖交織着，上面長了鮮紅大果實，只能說，這裏是英國人的品味加泰國自然環境組成的生活。今時今日，異域山下，已成現代國際人尋找生活理想的國度。這個時候，看議員用檸檬葉放進啤酒裏，本該是真正慶祝的時刻，可惜記者定了當天晚上離開美塞回港，而且，時間已到。
「我希望你繼續享受你們的派對。」這是很難才在他開火一樣的口吻裏，擠出一句說話空間。他聽了，點了點頭。
走的時候，Vernon太太很為難，一直說對不起。全世界都想看救人故事的智慧與人性，但出場的人物，個個有性格，誰都不能改變誰。回港翌日，有人聲稱替Vernon傳話，要對記者說對不起，因為訪問起了是非，所以當天對傳媒不友善。
一直沒有害怕Vernon這位探穴奇人，聽過他怎樣堅持找英國專家來泰北救人，當然要有強人本色。肯跟他一公里，因為他肯定有比一公里長的好故事。
記者也看過一張相，是關於洞穴外救援隊大本營，有一塊開會用的白板，上面寫着：合作是這裏的語言，沒有人是英雄。一個世界為了救回十三條生命，真的就會沒有分歧？人性、人情加上國情，往往微妙得很。有份參與救援的知情者說，Vernon一開始建議請英國潛水專家來泰北協助搜救，並不立刻得到省級同意，要越級向內政部高層遞上三個英國人的名字，強調一定要請他們過來，他在一張字條上寫着：「Time is running out!」又點列了Rob Harper、Rick Stanton及John Volanthen三人名單，並續寫：「They're the world best cave divers. Please contact them through UK EBASSY ASAP.」
「尊嚴真的那麼重要嗎？」
有說，英國潛水專家初來泰國以後，還不是立刻可以下水搜救。有志願者在群組內直言：這是關於人命，尊嚴真的那麼重要嗎？據說，經過一晚會議後，英國專家已入洞下水搜索十三人足球隊蹤影。一個世界都有好意，主政的人也要理性商討考慮可行性，否則，Elon Musk帶着五呎六吋長的小型潛水艇來泰國，真要讓他進洞嗎？熟悉洞內情況的Vernon，諷刺能力很強，早前接受訪問時，直指Elon搞的是公關技倆，並且諷刺了一句：「He can stick his submarine where it hurts.」因此「辣㷫」Elon Musk，掀起罵戰。Elon公開說Vernon有「癖好」後又主動收回，這種沒有提供實據的內容，無謂複述。
第一組首先發現「野豬隊」的英國洞穴潛水專家，就是Vernon請來的Rick Stanton和John Volenthen，餘下故事，包括海豹隊員Saman Gunan犧牲，和澳洲麻醉科醫生潛水專家Richard Harris堅持先救出最弱的孩子。救人，一個都不能少。
傳媒報道Vernon在英國時曾參與洞穴救援，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龐大。除請了英國等外地專家來泰國幫忙，其實，Vernon身邊也有位本地好拍檔，他是泰國洞穴專家阿六（Kamon Kunngamkamdee）。阿六以往曾經是洞穴旅遊區的工作人員，現在於學校任夜更保安員。外間發現學生入洞後失蹤第二天，阿六才從新聞得悉此事，溶洞負責人及Vernon都馬上致電給他，邀請他協助拯救。
Vernon七年前開始邀請同樣熱愛探索洞穴的阿六，一起研究如何延長睡美人山洞長度，兩人不時一起探路，很有默契，又會討論洞裏很多事情。
七月十三日，記者到Mae Sai Prasitsart School找阿六，他剛駕電單車上班。平凡的人，有超凡的好個性。因為熟悉洞內環境，這次救援，阿六主要解釋洞內地勢及情況，由其他人繪畫準確地圖，讓海豹部隊成員搜救學生。洞穴的深度，從眾多不同的人所說，有三公里多至四公里長。按阿六說法，少年足球隊員等待救援的地方，應該離洞口不止三公里。阿六並不懂得潛水，但因為熟悉山洞及四周情況，試過爬上山頂找其他出口，也試過尋找河流位置，盡量不讓河水流到洞裏去。
人跟大自然相比是渺小得很，能盡一點力就給一點力，逐少逐少把周邊疑慮或是可能方法，撥走或是推進，這是「阿六式」幫忙。能想像他花費的體力，就能想像龐大救人隊伍的力量。
「那是跟大自然一起」
「我十六天一直在裏面，你們記者不能進去，但我一直在裏面等到最後一個孩子出來，十三個孩子都出來，一直期待着。」細說那段救援日子，站在保安更亭外受訪的阿六，大顆大顆的汗珠滴下來，探穴攀山，流汗是自然的事。
「第一天發現孩子位置之時，所有人都一起擁抱了。」阿六高興地展示跟海豹隊總監擁抱合照。從第一天進去，到最後一天，他目睹整個拯救過程，直至任務完成。
「這個故事，對全世界意義在哪裏？」記者透過繙譯問他。
「它是教場，是課程也是歷史，每一個單位都合作，大家都目睹整個過程，都一起幫忙，這是關於十三個人的生命啊。」
阿六現年四十一歲，擁有泰國籍，爸爸是華裔潮州人，繙譯張富佩說，泰文的「六」是代表愛。在阿六口裏，Vernon是他好朋友，過往探洞，要穿越一些很狹窄的洞口，瘦如鋼條的阿六能過，身形算是很fit的英國洞穴專家差點不能過，阿六笑着說「Mr.Vern，Mr.Vern」（即Vernon），一邊重演如何把Vernon拉過狹縫的樣子，從他的笑容，知道兩人交情不淺。他說Vernon在泰北售賣建築材料，太太是美塞政府職員，能作泰語英語繙譯。
洞穴探索精神，是現代表文明世界的裏面及外面。阿六提供的影片，可見洞裏漆黑，要靠強力電筒照明，也可聽到洞裏湍急水流聲響，七月還不是大雨日子，若到了八月份雨季，水會更大更急。透過繙譯，影片中有人說這是溶洞的交匯點。一把好像是阿六的聲音，說Vern發現此位置，把它命名阿六洞。另一條影片，則是在還未找到少年球員位置前拍的，片中背着氧氣樽的海豹隊員置身洞水裏了解情況，人聲對答如下：
「大哥你沒有把那個背帶拿出來嗎？」
「我把那背帶綁在那裏，讓大家可以穿過去。」
「穿過去那個小洞口之後，就要開始漂浮在水上面。」
「我們覺得小孩子上去時候，水還沒有上升，他們是進了以後，水就上升了。」然後有人提到：「他們一定是在空地啊！」並且提到在某個地方發現學生的腳印。
碎片式救人經過，一點一滴地迷人。透過阿六，山洞變得人性化，更接近我們。山洞自然世界，是屬於敢探險，敢幻想的人。洞裏看不見，但寧靜水滴聲，跟湍急水流聲，會不會是睡美人心聲說話？
記者問阿六，到底探索洞穴有何迷人之處？
「那是跟大自然一起，感覺很好啊。」阿六回答。孩子迷失的洞穴，對他來說，不是常人所想的全然漆黑世界，而是個有無限幻想的空間。十二個學生和教練留在一起等待救援的位置，岩石形狀如女性乳房，十三人就是靠着飲乳狀岩石滴下來的水活命。他笑問像不像，記者說：「也像，不過，比較像乳牛的。」眾人一起大笑。
橫卧着的「睡美人」是一個山嶺，野豬隊足球少年最後被困等候救援的地方，相當於美人胸膛位置下面的山洞。阿六所屬學校的校長曾說，美塞有不少山洞，當地很多小孩子從小就經常探索洞穴，今次受困的隊員，有六人在該校就讀。因為看世界盃遲起床所以沒有進洞的Waranchit，以往進洞時也曾迷路，他說洞裏很黑，但能聽到水滴聲，也試過用手接岩石的水，「感覺涼涼冰冰，但從沒喝過一口」。
黑洞是學生穿越成長的門檻，進入或不進入都有智慧，重點是判斷及思考。為了感恩，脫險的足球隊十二人在七月二十四日剃髮短暫修行，唯有一位基督徒成員，沒有參與。感動全球的故事，是奇蹟嗎？是全球集氣？知識智慧之中有運氣？太多問題的採訪，像山洞一樣，怎樣走進去，怎樣走出來，心中，一定要有亮光。
「來到這裏都有一個緣」
「每一個人來到這裏，都有一個緣，有一個因果。希望全世界有一個機會，可以重新再做好。」洞外見到Vernon以後，記者也跟在當地擁有酒店及學校集團的Piyaporn Group華裔老闆娘Amporn Srisamoot傾談，她說起救人因果的看法。
救援期間，她的集團為工作人員提供住宿、洗衣服務、向新聞中心捐獻。今年六十四歲的華裔太太，言談優雅，她在美塞出生成長，年輕時因「坤沙大戰」曾避入睡美人山洞，最遠走到洞裏的分岔口。今次事件最深感受，是全世界本來都陷入無奈氣氛，惟有這件事情，讓全世界愛心團結，世界又好像合一了。有喜有愁，足球隊全都獲救是很令人開心的，但海豹部隊成員Saman Gunan犧牲，卻也令人傷心。
七月十五日的晚上，記者在湄公酒店遇到剛卸任的清萊省長，說起足球孩子知道海豹隊員為他們殉職而哭泣，他回應：「我也很同情他的家人，去了他的葬禮。」清萊醫院總監對記者說，少年山洞遇險，今後是有可能會有創傷後遺症，但現階段還未能評估。
記得七月十日那一天，人人等待結局，美塞裏的記者，像螞蟻一樣四處奔忙。黃昏前在美塞看到軍用直升機飛過，經一小時陸路車程抵達清萊巿，近醫院的直升機坪還未解封。入黑九時折返美塞開記者會，省長和興奮的傳媒，都為十三人全部救出而歡呼拍掌，省長離開時，簇擁他的世界採訪隊伍，像快樂蠕動着的大蘑菇。一位俄羅斯記者說，他經常駐外跑新聞，很少遇到這樣集天下好意、圓滿發展的事件，他也興奮地跟當地軍警拍照留念。
十三條人命激發出一個世界的信仰，敢於堅持，敢於超越人性及政治弱點，敢於用渺小身軀跟偉大自然討價還價，行一步，看它會不會退一步，退一步，還是想最終能進兩步，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救人。
阿六的泰式友善熱情，Vernon的英式半冷半熱，兩人所做的，不過是曲折故事裏一個小情節，但沒有這一細節，故事能否過渡至下一關？這是上天才能寫的問與答。
而有時候，結冤還是結緣，很難說。Vernon Unsworth與Elon Musk的舌戰終於不見蹤影了，記者回港後堅持發電郵給Vernon，又用Line發訊息給他。他看了記者的訊息，還是堅持說只會用電郵回答問題，但至今，他仍然沒有回覆。
堅持，充斥在這個故事裏。想起泰北的鳳梨混百香果冷飲，動人之處在於率真個性。誰都有自己的想法，即使在黑洞裏頭，都要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