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暴動」香港不被「收回」之謎 - 許禮平

「六七暴動」香港不被「收回」之謎 - 許禮平

一九二七年一月,由共產黨發動「擰英國獅子尾巴」,本意只是觸動一下漢口英租界,然結果令人錯愕和驚喜,英人竟是全撤,租界順利收回,全程不費一兵一彈。(見吳國楨《夜來臨.智奪租界》頁80)
事隔廿二年,共黨執政立國,世人都循「漢口租界」這先例去想像香港前途。但令人意外是,從開國直至文革,儘管中港多紛爭,諸如國特問題、第三勢力問題、左派人士的遞解、一九五六年的九龍右派暴動等諸般問題,儘管爭拗激烈,但中方從未有過收回香港的表示。
直到一九六七年,香港一場勞資糾紛,演為「反英抗暴」。「五二二」花園道血案之後,北京連番發聲,六月三日《人民日報》社論,更號召港人「粉碎英帝國主義的反動統治」。這令自以為「怡堂燕雀」的港人一時炸鍋。人心混亂立時反映在移民、地產、股票、星相、預言等行業中……似乎該來的終於來了!
人心惶惶中,更有雪上加霜的,是惟恐不亂的《香港夜報》報道:「鯉魚門外突出現中國炮艦,駛向香港海域……。」於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港人是飽受驚嚇了。
最高潮的更是《香港戰報》的出現。《香港戰報》創刊於一九六七年八月廿日,創刊號套紅大標題是「祁濟時十大罪狀」(祁時任代理港督)。左下有套紅字標題:「你有你的『法令』,我出我的報紙,吹咩?」這話中可引申:這是沒向政府註冊的非法報紙。而「吹咩」是廣東口語,是表達你奈我何的一種輕蔑俚語。而《戰報》第二期(八月廿二日)更出語驚人,大標題是「準備解放香港」,內文是:「我國政府限令港英四十八小時內撤銷三報停刊令,釋放愛國報人,撤銷控告愛國報紙,否則英國政府必須承擔一切後果。」報頭下署「紅旗游擊隊」編印。但,《香港戰報》宣示了四十八小時通牒之後,本身卻也隨即消失。此後,再沒見有收回主權的類似說話。似乎背後有種控制抑勒的力量令事情步調一致。
半個世紀過去了。筆者昔日少年,今日皤然白首。但檢讀當年刊物和近年一些專家撰述,再聯繫一些具體記憶,此「謎」有些貫通。而最能助我理解的是吳荻舟的筆記。
吳荻舟是國務院「港澳聯合辦公室」「群眾鬥爭組」負責人,吳荻舟的筆記就是倉卒記下的關鍵詞,所以讀之有時不成文理。也正因如此,足見吳氏當時只為備忘,無意成書。而其真實可貴處也正在於此。續後,又有程翔兄為之注釋,書名是《六七暴動始末──解讀吳荻舟》。程翔的徵引宏博,是能穿穴群書和當時報刊。讀之有如裴松之注《三國志》,能作細針密線,嘉惠後人。
從吳荻舟的工作記錄,當中有一段是一九六七年五月廿七日,記周恩來聽港澳工委朱曼平(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等匯報,朱曼平「談到敵人(港英)的看法,和估我(中共)不解放(香港)」,因為要利用香港「要搞世界革命時」,周總理說:「那也不一定,中央下決心的問題。」(見《六七暴動始末──解讀吳荻舟》頁301)周恩來隨後又說:「即使要收回,也要選定時機。」和「要出其不意的一擊(舉了反擊印度)」。(同書,頁302) 按:所謂「中央下決心的問題」,中央就是毛澤東。六月三日《人民日報》有「堅決反擊英帝國主義的挑釁」,號召港人「粉碎英帝國主義的反動統治」的社論。《人民日報》社論正是代表中央聲音,也即是毛的意思,這個時段,反映出毛是要收回香港。但後來又有所反覆。
「中央」是怎樣的變卦呢?這有余汝信兄的《香港,一九六七》書中說出一段:「一九六七年六月初,周恩來電告廣州軍區,關於收復香港問題,要談一談。」廣州軍區副司令員溫玉成率吳瑞林(海軍)、吳富善(空軍)兩位副司令員,和隨行的辦公室主任李維英,專機上京。幾位軍頭在機上已研究解放香港的軍事部署。但抵京之後,形勢已有所逆轉。周恩來只單獨召見溫玉成,傳達最高指示:「一、弄不好,把第七艦隊弄來了;二、拿回香港,幾百萬人還要吃飯,我們目前沒有這個力量和精力;三、國際口岸只剩一個,需要出口一些物資,進口一些物資;四、香港是國際情報城市,它搞我們,我們也搞它的。毛最後拍板:『現在不打』。」所以周恩來指示:「部隊移動的問題暫時停一下」。
以毛主席的天資,其思想複雜多變是正常的。而周總理則是善於引導和遷就。以此,過去許多周恩來同意了的事,往往一到毛澤東處就變了。讀吳國楨《夜來臨》中「重慶談判」(吳、周是南開同學,摯友。),吳氏是親見周恩來與美國代表赫爾利談定的協議,但到赫爾利與毛見面時,毛顧而言他,不作正面可否。當赫利爾逼緊時,良久,毛纔回說「我今天不能送你機了。」這話等於端茶送客了。周在旁就慌張配合和遷就。可見這時已看到毛的「乾綱獨斷」。
說毛的「乾綱獨斷」,始見於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的《陳毅傳》(頁593~594)。有謂: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間陳毅向姬鵬飛形容過毛是「乾綱獨斷」。但正因這種「獨斷」,讓香港不致被捲入「文革」漩渦。這也是「九七」前香港不被收回的謎底。令港人有三十年的「怡堂燕雀」生涯,卻是出於「獨斷」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