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院的時候，夜幕低垂，從空茫茫的天際吹來一陣風，頓生蒼涼之感，颯颯涼風摩娑面龐，又彷彿在撫慰孤獨的路人。Y長年失業，精神頹唐，大概是心靈影響了體魄，兩年前驗出喉癌，割掉整個喉嚨，啞了（上周日寫過他的故事）。猶幸兩年來沒有復發，但近月情況急轉直下：忽然味覺全失，食不下咽，頭腳水腫，心力交瘁，結果再度入院。Y沒其他朋友，親戚也不知情，除了哥哥，就只有我到醫院看他。住了兩個禮拜，病因未明，只知道血色素偏低，要定期輸血。前晚探望他時，他一貫黑色幽默，在紙上寫：「不開胃，吸血好過吃飯。」
Y也涉獵紫微斗數，看過「江湖第一大派」的「秘笈」，十多年來向我講過無數次：「就快發達。」他當年解讀命盤，見自己走貪狼大運，對宮火星，按照「第一大派」的說法，此為「火貪格」，主突如其來的發越。我那時未學斗數，只覺得荒天下之大謬──宅在家中守株待兔，憑什麼發達呢？現在學了，想起英國詩人蒲伯（Alexander Pope）的名句：「君子寡學則危，靈泉淺試則迷：小嘗之，適足惑志醉心；大飲之，方可解酲寧神。」（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 ; / Drink deep, or taste not the Pierian spring ; / There shallow draughts intoxicate the brain, / And drinking largely sobers us again.）術數一向被主流有識之士唾棄，很合理，因為江湖有太多不學無術之人，求「財」若渴之徒，四出兜售似是而非的「秘訣」，貽誤蒼生，「火貪必發」正是一例。
火貪主發，可以發財，也可發病，解讀方向視乎全局結構，並非單看一宮，墨守一訣。Y癸年生，命坐天梁於丑，擎羊同宮，天同在福德宮，這幾項信息翻譯為「人話」，即是說：為人挑剔，自視頗高，思維天真。我認識他廿多年，知道這是百分百準確的描述（Y也同意），但其實任何掌握星義的人，皆會如此理解。他一生轉捩點，是24至33歲走亥宮巨門運，同宮有鈴星、陀羅、天馬，處病位。一般而言，那時期是黃金十年，大部分人畢業工作，結婚生子，對未來有無限憧憬，但Y那巨門運表現出來的氣象，完全不是這回事。
巨門象徵洞穴，與鈴星俱屬暗曜，Y走入這個運，便多了一股黯淡陰沉之氣。但最「攞命」的，是他那時候還走癸運──癸運象徵「化外之民」。癸年生人，走癸運，「干化」現象加倍，出現巨門雙化權、貪狼雙化忌等，亥宮更有兩粒陀羅，意思是：Y不但走進山洞（巨門），洞口還會不斷收窄（雙化權），他間中想出來（天馬），卻被兩條腳鐐（雙陀羅）鎖着，只能在裏面團團轉，交際能力亦嚴重失調（貪狼雙化忌）。說來湊巧，朋友L跟Y一樣，也用這個「天梁在丑」盤，命坐七殺，亥宮同樣有巨門鈴星，走巨門運時也受抑鬱困擾，不喜見人。幸好L走的不是癸運，也非癸年生人，處境沒有那麼惡劣。
我擔心Y的健康，拿他的命盤向師友請教，層層分析下去，半生軌跡原來早有定數，不禁憮然。日前探望Y，苦無話題，唯有談命。他一直相信「就快發達」，但三年又三年，經濟每況愈下，聽了我的解釋才恍然大悟，只能苦笑。他從前誤解「火貪」，到底是幸運抑或不幸呢？假如他及早醒覺，明白自己進退維艱，直視深淵，結果會不同嗎？以我理解，星盤呈現的命運，只是一種抽象的、隱喻的「模式」（pattern），並非具體事件。同一模式，可演化成各種有共同母題的事件。「巨門鈴星陀羅」這個「隱士模式」，除了淪為失業，也可表現為沉潛、持久、耐磨的哲學思考，發揮得好，不就是尼采筆下那位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嗎？所謂「趨吉避凶」，往往是騙財口號；通命理者，必知道吉凶同門，禍福倚伏，「霉運」不用避也不能避，反而該善用逆境。Y大概已明白這道理了，但願他早日康復，活出不一樣的下半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