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文豪歌德說:「優秀的作品無論你怎樣去探測它,都是探不到底的。」
這是優秀文藝作品的價值。它可以是一個讓你欣賞以至迷醉的故事,但它的意義往往深不見底,每一個人都可以從中探測到一些不同的東西,甚至是作者也沒有設想到的東西。因為創作者往往被自己創造的人物所牽引,帶出來的意義未必是他設定的。
是枝裕和的電影《小偷家族》我看了兩次,似乎還在探測一些不同的東西。電影反映出繁華富裕文明的日本社會中的貧窮困苦的角落,這是去日本旅行的人看不到的,也是電影被日本一些「愛國」人士批評的原因。但能夠在文藝創作中反映富裕社會的這個貧困角落,正是社會文明的表現。
影片主要人物的行為──偷東西、出賣色相、騙福利金、甚至殺人,按照法律他們都是有罪的,但你怎麼能說他們是壞人呢?他們所做的,或是為勢所迫,或是只為了生存,而他們之間淡淡流露的情與愛,卻未必是在富裕人家、在血親關係的家庭中可以見到的。
黃偉綸說,罪犯未必是壞人,同樣警察都不一定個個好人。這其實是常識,沒有一丁點值得批評。
日本電影常以家庭關係為題材,帶出的社會現象和人性令人深思。山田洋次的《嫲煩家族》系列讓人笑中帶淚,最是好看。是枝裕和以家庭關係為題材的幾部電影,所寫的親情卻不是血緣關係,而是描述沒有血緣關係而建立的親子或姐妹關係,認為更值得珍貴。到《小偷家族》,更以沒有血緣的六人組成的家族之間的溫馨、關懷、互愛,帶出對社會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共同期待。
東方專制主義的政治、社會文化,基礎是血緣關係。政治權力的繼承即使不是世襲,也是類世襲的親屬、門生或熟人,中國官場充斥着官二代,而社會則脫離不了費孝通70多年前提出來的人際關係結構的「熟人社會」。人們屬於範圍很小的由血緣連結的原始部落體,社會是部落的海洋,部落人以鄰為壑,親疏分明,人的愛及責任僅限於親人及有限直接關係人。一盤散沙,各人自掃門前雪,熟人以外的人際關係是感情絕緣的。
血緣政治,熟人社會,建立在兩千多年的專制主義傳統之上。專權控制摧毀社會上的互信,社會依靠極權來維持秩序。家族血緣自有邊界,沒有超家族的可以凝聚的文化。民眾之間相互信任的程度與專制的強度成反比:專制程度越強,民眾的互信就越弱,專制至強而互信至弱就成為互害社會。
日本也傳承了東方專制主義傳統,明治時代向西方學習,不只是「西學為用」而且是「西學為體」,力圖脫亞入歐,但直至二戰後美國統治期間,才有人權憲法。即使這樣,血緣政治、熟人社會仍然是有待清理的積習。
日本已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國家之一,公民社會、民主體制、自由法治、人民質素,都達最高水平。清理血緣社會的人際積習,建立不是以血緣而是以社會人之間的互信互愛互助關係,使社會更臻成熟。
至於沒有脫離血緣政治的社會,則越來越走向互害型的蠻荒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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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