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抑鬱,不因為人生一帆風順,或思想特別豁達,我相信只是幸運。年輕時最愛的一部書,是十七世紀牛津學者伯頓(Robert Burton)的《憂鬱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不要望文生義以為是醫書,它其實是別樹一幟的隨筆集,寫得迂迴曲折,成了文學典故大雜燴。伯頓長期憂鬱,決定寫書排遣苦悶,越長越好,結果寫出一部蔚為奇觀的經典。
年少時曾夢想寫一本中國版《憂鬱的解剖》,像伯頓般旁徵博引,把經史子集關於「憂鬱」的文字共冶一爐。比如說,三國才子曹植也有抑鬱,《三國志》說他「常汲汲無歡,遂發疾薨,時年四十一」。曹植曾寫一篇〈釋愁文〉,這樣形容憂鬱:「愁之為物,惟恍惟惚,不召自來,推之弗往。尋之不知其際,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長夜,或群或黨,去來無方,亂我精爽。其來也難退,其去也易追。」沒抑鬱症的人,恐怕難以寫得如此維肖維妙。
〈釋愁文〉也提及一位高人,叫玄靈先生,曹植問他有何妙法治癒抑鬱,高人答得非常飄忽:「吾將贈子以無為之藥,給子以澹薄之湯,刺子以玄虛之鍼,灸子以淳朴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牀。」撞鬼了,什麼「無為之藥」、「澹薄之湯」,哪間藥房有售?繼佛系之後,還有「道系」:不食藥,不打針,不看醫生,緣分到了,自然無為而「治」。說穿了,高人只是勸曹植修道,得道後,自然陰霾盡消。理論上其實很難反駁,但你若不是曹植那麼好老脾,聽了這番偉論,你大概也不會修道,只會叫高人收皮。
人大了,我沒動筆寫那部《憂鬱的解剖》,反正我沒有伯頓的病,無需治療。但這種「書寫療法」真有用嗎?伯頓六十二歲時,終究還是上吊身亡。但也不能斷言沒用──不寫,他可能死得更早。西諺云:「自然厭惡空虛。」(Natura vacuum abhorret)即是說,人不能無所事事,一閒下來,不好的事情或念頭便會乘虛而入。因此,抑鬱者最好把時間填得密麻麻,以免被自然厭惡,「魔鬼」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