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的小說許多都給改編成電影了,哪一部你比較滿意?」夕陽西下,漫山遍紅,鈴聲響,烏鴉悲啼。我在告辭前、問起松本清張一個這樣的問題。先生想也不想便回答:「是《霧之旗》吧!」為什麼?抽着「萬寶路」,往下說:「那是我跟橋本君一起搞的劇本,那段時光,很教人回味!」 臉上一片怡然嚮往,跌進回憶的網。
橋本君就是橋本忍,日本影壇編劇天王,黑澤明御用編劇,噴了一口煙:「沈君!你可有看過他的電影?」我舉了《羅生門》和《沒有季節的廢墟》。松本支着下顎:「真是無瑕可擊的劇本,怎麼挑,也挑不出一根小骨頭!」我撿起檯面上我翻譯的《霧之旗》,帶點自豪說:「老師!看來我揀對了!」可能模樣有點兒怪,逗得他笑起來:「哈!這個復仇的故事埋在我腦海裏很久了,那時候我忙,可不忍捨棄,還是抽出時間把它給寫下來。碰巧山田洋次導演要將它拍成電影,我當然不反對,何況跟我一起搞劇本的還是橋本君哪!」不稱「老師」而叫「君」,是因為輩份比橋本高。松本生於一九零九年,大橋本足足八個年頭,不是前輩是啥?問一起搞劇本,可有什麼難處?搖搖頭道:「沒有沒有!橋本君是天生編劇家,很快便把劇本寫出來,我一看,實在找不到碴,佩服佩服!寫小說我可稱專家,搞劇本嘛,還是外行,從橋本君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山田洋次執導的《霧之旗》攝於一九六五年,女主角是倍賞千惠子。電影我看過,要比七七年山口百惠的好。我洋洋自得地告訴先生七七年的電影,字幕是由我翻譯。松本帶點嘉獎口吻說:「沈君的日本語才讀了一年多,能翻譯小說和字幕,真了不起啊!」受寵若驚,至今不忘,轉瞬,先生去世已二十六年。
橋本師事編劇大家伊丹萬作,伊丹歿,夫人引橋本謁導演佐伯清。橋本利用工餘時間將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竹林中》寫成劇本交予佐伯清,佐伯遇黑澤明,輒延譽,黑澤以篇幅過短,着他另外將芥川的《羅生門》納入,最後由黑澤明敲定,拍成電影《羅生門》,一九五一年獲頒「威尼斯影展」金獅大獎,橋本忍一炮而紅,自此佳作不斷,《七俠四義》、《戰國英豪》、《切腹》都是璀璨影壇的佳構,萬丈光芒永不滅。七十年代中期,健康漸衰,八二年退休,傳承伊丹萬作意志,橋本忍也少收徒,得其衣缽者僅中島丈博等三數人。七月十九日橋本忍因肺炎逝去,中島丈博哀傷逾恆,在東京新聞網述說了橋本二十四、五歲時在家中寫劇本的姿態:「一日八小時坐在寫字檯前,一坐下便開始不停寫作。只有在午飯和上洗手間時才會站起來。教寫一場電影或者電視劇,不會手把手地指導,而是逼你深思苦索。有時一日寫了十多回,仍說『不行』說退回來,正當我陷入怎樣寫才好的煩惱時,老師說了聲『沒時間了』,就會給以修改。改完一看,自己的文章只剩下一兩行。他從不褒獎我,還是後來聽得人家說老師誇我有才能。老師對自己的劇本非常有信心,說:『不必修改』。最後相見是去世的前一日,精神恍惚,卻還認得我,從床上撐起來,說了一句『中島君,這回可糟糕了!』我以多次難關都度過,心想會沒事吧,可那一天終於來了,我不由有一種喪失感 。」
中島感慨地說:「我已八十二歲,很欣慰能夠送先生最後一程。我們無法超越老師,他像聳立的山脈一樣地存在着,是當世最優秀的編劇家。」此話不假,小道而可觀,佳篇之足誦,日本影壇,無出其右,橋本忍活到一百歲離世,翻看晚年照片,奇哉怪也!無論髮型跟面容竟有幾分像松本清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