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中國 - 柯惟得

放大.中國 - 柯惟得

記憶有時真會開玩笑,遇到生張熟李都稱兄道弟。來到香港大學美術館參觀《博薩特在中國:記錄一九三零年代的社會變遷》展覽,在「戰爭時期」的環節看到博薩特拍攝延安的紀錄片,立刻聯想到三年前香港電影資料館紀念抗戰勝利七十週年,舉辦《抗戰的記憶與反思》專輯,其中一部《延安內貌》,不就是攝自博薩特的影機?回家補課,才弄清楚這部影片又名《西北線上》,是中國編導三人組林蒼、徐天翔與金昆於一九三八年冒險穿過槍林彈雨前往延安的捨命作品,記錄八路軍受訓的歷程,旁及人民在魯迅藝術學院和陝北公學上課與文娛活動,剛才我不過是張冠李戴。同樣深入延安,博薩特倒有機會訪問當時還算心懷大眾的毛澤東,聽他分析中日戰爭的走勢,兼談游擊戰術、經濟發展與國共關係的大題目,博薩特身為戰地記者,除了拍攝黑白照片和十六米釐影片,還撰寫〈困擾日本的中國藍領紅軍:從遙遠的延安統治中國〉一文,因而聲名大噪。外國人用西洋鏡放大中國,往往加工炮製異國情調,且讓我們看看博薩特怎樣在歷史的真相與偽裝之間求取平衡。

「西北及蒙古冒險考察」一環節,博薩特藉十六米釐電影攝影機引領我們遊歷熱河省和內蒙古,十多分鐘的電影裏,我們看到蒙古婦女把長辮盤結到頭頂成髻,再披上頭巾,典型少數民族的裝扮,始終擺脫不了傳統婦女的職責。幫忙女兒穿衣服侍夫婿進食,在家裏生火燒飯,操勞過後還要背着籮筐到野外撿拾動物糞便。反觀影片裏的男性活動,多是射箭套馬摔交。一九三零年代,似乎走遍世界各個角落,始終擺脫不了父權社會的剝削。猶幸有客過訪,帶來二胡,蒙古婦女總算有點娛樂。博薩特深知東方的神秘色彩會令西方媒體慧眼相看,照片方面標奇立異,拍攝一名蒙古王侯的妻妾,把翡翠珊瑚綠寶石當作鳳冠霞帔,一名養羊起家的藏族富豪用皮革把自己優包密裹,滿足觀眾獵奇心理。然而他的徠卡相機又會瞄準烈日下曝曬過久而致斷裂的黃土橋、辛苦拖曳卡車邁向西安的騾隊、商旅隊伍休憩時觀賞拉洋片表演和皮影戲。青海塔爾寺的經學院,僧侶學生潛心修煉科學知識,面對鸚鵡身體不同部位的圖片接受醫科考試。中國西北滿風沙,博薩特不忘記錄知識與閒情。
未當攝影師之前,博薩特辭去教職管理動物園,從事珠寶買賣,攀登喜馬拉雅山,活脫脫是從毛姆小說走出來的男主角,充滿冒險考察的傳奇色彩。受命拍攝一九三零年代中國的「日常生活」環節倒又意定神閒。這個角落沒有紀錄片,幀幀黑白照片繞場一週。展覽入口的一幀照片已經顯露他的功力,對象是北平一名女售貨員,身穿長衫手執網球拍,站在兩輛人力車前擺姿勢,捕捉到一份中西合璧的雅興。市集裏兩名小販捧着葫蘆瓜在耳邊聆聽、玉米磨旁夫唱婦隨、村民與訪客互相鞠躬,都流露純樸的民風。重慶市挑水工人與巡邏警員在狹窄的街巷肩摩轂擊,帶出互相容忍的意味。博薩特倒沒有迴避人性的陰暗面,一幀「剪去雞翅膀」,原始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一九三零年代戰火自東西方點燃,是個動蕩的年代,然而人都不是為戰爭而生,四野隨時烽煙四起,凝聚在照片的剎那,人民只渴求一點安樂。
真的面對戰爭,博薩特的鏡頭令我們感到脅逼,「戰爭時期」的環節放映三部短片,最觸目是漢口淪陷的片段,民居被敵機轟炸後,火勢熾烈,人民卻只能搬運一小桶一小桶的水試圖撲滅,只顯得群眾力量微薄,然而敵愾同仇,他們依然作垂死的掙扎。博薩特的鏡頭野心勃勃,想要捕捉更多,影機隨意拍攝,民眾多不知道自己成為被拍攝的對象,因為不自覺影機的存在,他們都不會演戲,對比政要人物像模特兒般在鏡頭前擺姿勢,他們流露的感情更真摯。有一幕民兵圍在一起吃飯,有人把菜餚不斷夾到同袍的飯碗,自然流露相濡以沫的情態。也是升斗市民與民兵的照片提供妙趣,一個正在接受防疫針注射的孩子,需要護士掩蓋他的眼睛;游擊隊接受訓練時穿越荷花池,鋼盔與蓮葉互相輝映。令人低迴還有這一幅:市區水管爆裂,人們需要從長江運水到法租界,前景是荷着兩個水桶的挑夫,背後出現一間戲院的廣告,宣傳秀蘭鄧波兒(即莎莉譚寶)主演的《小海蒂》。無論生活怎樣厄困,人們依然需要歌舞昇平的承諾,如果戰前已經發明智能手機,相信走難時人家仍會忙着登上社交網絡。
展覽提到:「靜態照片所呈現的並非是一個自然而真實的時刻,而是一個經過精心策劃,人物與周遭景象之間的平衡」。原來照片可以憑空臆想,於是一幅「草原音樂會」,展示的是穿着傳統服飾的蒙古青年圍繞着留聲機聽唱片播放,一幀「偽裝的士兵」,鏡中人身上蓋着禾稈草,另一幅「中彈的士兵」,更是擺拍的照片。圖片說明每多精簡,很多時候博薩特卻是長篇累牘,透過文字讓我們與湮遠的風土人情打個招呼。弔詭的是,一些文字又與映像有所抵觸。譬如一幀「在清晨梳妝打扮的婦女」,座台鐘的指針分明顯示清晨已遠的早上十一時五十分;另外一幀註明「在永定門前,一名受了傷,坐在汽車踏板上的中國人正在等待進城」,汽車招展的卻是與中國人勢不兩立的納粹旗,不知幾時敵我暫時休戰。真相未明,我們也只好對着照片捏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