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沒有書房,藏書亦寥寥,訝而問嚮導,回曰:「先生另有藏書地方,在離這裏不遠處。」想過去看看,日已暮,無奈作罷。友人周君亦紹興人也,以同鄉關係特別敬重周氏兄弟,對彼等的一切,知之甚詳,因告我魯迅藏書庫在溧陽路一三五九號,紅瓦灰磚三層樓房二樓,面積約二百呎。一九三三年魯迅南下上海,攜書不少,為避特務追蹤,委託內山書店職員鐮田誠一租賃現址,藏書約六千冊,包括瞿秋白的遺物和柔石的著作。
瞿秋白曾寄寓大陸新村周家,是魯迅的生死之交,瞿遇害後,魯迅傷心不已,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他的遺物。三六年魯迅去世,遺孀廣平遷居,大部分藏書由北京魯迅故居接收,上海藏書庫棄用,迄未修復。
魯迅學貫中西,腹笥甚廣,藏書當不至於只有上海書庫裏的那六千冊吧!花一點工夫,翻看資料,順藤摸瓜,終於得到一個較真確的答案:藏書約有一萬四千冊,文學以外,尚有金石學、考古學、科學史,哲學、美學、民族學、心理學和歷史學等;至於語言方面,有中文、日文、德文、英文、和俄文,說明魯迅不獨閱讀範圍廣泛,且精於方言。周君對魯迅語言能力有如下說法:「周先生最精的語言,不用說,是中文,次及日文和德文,英文水準一般,俄語就不大靈光了!」魯迅喜歡德文,用力頗深,有翻譯的能力。魯迅善譯,一生一半精力花在翻譯外國文學上,作品不少,有十五個國家七十七名作家二百二十五部 。他的外文藏書不少,計日文一六四種、德、英文一五一種、俄文八六種。邊翻譯邊攝取,將外國文學精華引為己用,並以金針度人,嘉惠中國讀者。翻譯範圍先是日、德近代哲學,後轉移到俄國藝術,其間又留意起日本知識界的動向,通過日譯,了解東歐弱小民族的文學景觀。
魯迅雖然關注日本,用心在於借日譯窺測東歐,不同於胞弟知堂老人對日本風土人情的鑽研。若論對日本認知之深,兄不如弟。知堂老人在《雨天的書》裏的一篇文章「日本的人情美」談到日本人的忠君──「外國人講到日本的國民性,總首先舉出忠君來,我覺得不很得當。」跟着爰引內藤虎次郎的《日本文化史研究》裏的一節話,說明日本採用支那語前是沒有忠君一詞,從而提出下面的一段看法──「日本的忠君原係中國貨色,近來加上一層德國油漆,到底不是他們自己的永久不會變的國民性。」由是:「日本國民性的優點據我看來是在反對的方向,即是富於人情。」知堂進一步說明人情之美,錄和辻哲郎論「《古事記》之藝術的價值」一文云:「《古事記》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觀作為補償。《古事記》全體上牧歌的美,便是這潤澤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點,總還沒有缺乏這個潤澤心情那樣重大。」看得一身冷汗,多年對日本的些微認識,完全給砸得稀巴爛,忠君源自泱泱中國,豈不愧哉!對日本那樣的偏見、污蔑態度,同樣發生在魯迅身上。
上世紀二十年代,《京報》副刊搞了個青年必讀書榜,不少名人雅士推薦中國古代文化著作,獨魯迅不表意見,還力勸千萬不要看,反教青年多讀外國書,輿論嘩然。我亦曾為文評之:「周先生熟讀古書卻勸青年不讀,是啥道理?」自覺得意。周君釋道:「沈兄!你誤會了周先生,二十年代一眾教育家倡經,魯迅覺得這些書成了統治者的工具,古書淪為當權者的附庸,因而不能看。」勸青年看洋書,培養世界觀,有了這基礎,再來看古書,就能辨真假,分善惡,不為古書所惑,用心之苦,非尋常學者所能及。風雨淅瀝,略有所悟:讀周氏兄弟的書,可消心中毒素、魔障,還我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