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曲的回憶 - 邵頌雄

流行曲的回憶 - 邵頌雄

多倫多的生活節奏較為輕鬆,家中不時會播放音樂。自己的喜好,以聽古典音樂為主。幾個月前,大兒子忽然問我:「點解你哋唔聽pop music嘅?」我登時啞言失笑,想起除了古典音樂以外,間中也會一聽的林子祥、張國榮、George Michael、Mariah Carey那些老餅「金曲」,對他來說根本不是pop music,唯有笑言:「係呢,點解嘅?」原來那時小兒的老師與同學間,經常談到的話題,就是流行音樂。看着他疑惑的眼神,那一刻意識到自己的喜好,竟規限了小孩的天地,心想不能因自己如恐龍化石一般,而令孩子也跟時代脫節。翌日開車送兩小兒上學時,車中收音機便揚起了屬於這個年代的流行歌曲。
幾星期下來,我居然認識了好些現今當紅的流行歌手,諸如Ed Sheeran、Post Malone、Shawn Mendes等,都是九十後的年輕唱作人。這世代的歌曲,風格跟我認識的「流行音樂」很不一樣,大都着重不斷重複卻變化不多的簡短樂句、強烈的節奏感,反而不大重視旋律。尤其Malone的音樂,基本就是具韻律的吟誦,介乎饒舌與R&B之間的一種形式。換句話說,若歌曲帶有高低起伏的動人旋律,幾可肯定已是過氣老歌。
有天心血來潮,找了一些香港近年推出的流行曲來聽,卻驚詫於其停滯不前。粵語流行自從七十年代初許冠傑那類關切生活的小品樂曲,過渡至七十年代末顧嘉煇年代的電視劇主題曲,由瀟灑輕鬆的小曲衍為帶有凝重風致的創作,有着明顯分別,尤其七八十年代武俠劇流行,更為當時的歌曲塑造出一種俠客情懷,既「誓要去,入刀山」,又「青山我獨行,不必相送」。接近八十年代中,愈來愈多改編自日本樂壇的流行歌曲,造就了哥哥、梅姐、校長的早年風格,那時的經典《風繼續吹》、《夢伴》、《愛情陷阱》,都是具濃厚日本風味的情歌和快歌,電子配樂也為時尚。又五年,踏進四大天王的時代,正值推動本地樂壇的時期,歌曲呈現出一種獨特「港味」,旋律多為短小而容易上口,由此邁向商業味濃、情情塔塔為主的K歌風格。至九十年代尾、千禧年初,陳奕迅的歌曲,密麻麻的音節和歌詞,帶出更廣闊的視野和人生觀,由手錶唱出對生命的感悟、從富士山體會出感情的昇華,演化另一層次的港式歌曲。不同年代的歌曲,都各具風格、各具韻味。
但粵語流行曲於近十多年間的發展,忽然戛然而止。近年的作品,除個別能於編曲上推陳出新外,大部分的旋律和曲式,都像逆流而行,很難聽得出是屬於這個年代的音樂。當香港電影還有合拍作品、尚能藉幾位超級巨星號召而苟延殘喘,香港樂壇面對的境況似乎更為嚴峻,唱片或串流市場已近滅亡,能叫座的演唱會,唱的都是二、三十年前或更舊的老歌,全身投入做好流行歌曲的音樂人,少之又少。
我聽香港流行音樂,約有三十年樂齡。想起這三十年,剛巧橫跨了香港粵語流行曲的興衰,心下惆悵。中年人不聽新歌是一回事,根本沒有新歌可聽則是另一回事。時下年輕一輩,聽的是K-Pop、英文歌、甚至台灣國語歌,偏偏就是不聽粵語歌;電影也是看荷李活、韓國製作的,而少看港產片(更不願看中港合拍片)。當社會上不斷有聲音說要捍衛粵語,但年輕人的生活娛樂都跟粵語格格不入、中小學則推行普教中時,所謂的捍衛是否只剩得一句口號、一種姿態?
流行音樂即使有管弦樂團伴奏,仍不會變成藝術歌曲;同理,流行曲歌詞也鮮能成為文學作品。但流行歌曲重要的地方,不在其藝術文學價值有多高雅,而在於它伴隨我們成長、呼吸時代變遷,往後偶爾重聽,歌聲響起即勾起片片難忘時光、感悟人生歷程。對於建立身份認同上,也有重要影響。我們見證過香港流行文化最輝煌日子的這一代人,口哼的歌曲、憶及的港片,都由港式粵語主導,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即使移民外地大半生,仍下意識自覺為「香港人」──那是一種文化上的感同身受,而非政治上的標籤。但今天缺乏香港本土文化氛圍的年輕一輩,既沒聽過對中國流行音樂感興趣的,亦對國內獲票房火紅的《戰狼2》、《紅海行動》不屑一顧,追隨的是韓風、日系、歐美潮流,如何能對自己文化生根?真的要靠「國民教育」便可培養出「以價值觀及態度為核心,孕育情懷,確立身份認同」嗎?